我知,天趣,分享
上海人称呼祖母为“好婆”。我有两个好婆:一个是父亲的生母,一个是父亲的养母。我们一家人分别同两个好婆都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或许是血缘关系,我们姐弟六人更喜欢自己的亲好婆。
虽然当时我还很小,却保存着许多她的记忆。可能是母亲和姐姐们常说起好婆的一些轶事,久而久之在我脑子里形成了场景,以至于我已分不清哪些情节是自己的真实记忆了。
好婆是个典型的南方老太太,身材瘦小但十分勤快能干。印象里常记得她赤着双脚跪在地上,用棕毛刷用力地刷洗地板,家里两间屋子的地板被她刷出了木头的本白色。后来两年她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身体不如以前了,却依旧不停的干这干那。只不过常常会擦桌子把桌上的碗筷一并擦到地上,淘米焖饭已丢失了水准,不是太软就是太硬。
一九五二年迫于生计,父亲只身一人离开上海到天津工作,幸好有好婆帮着母亲拉扯着我们姐弟六人。
以父亲当时的薪水,养活一家九口人尚能应付得过去。可两地分居,生活开销徒增,家里的日子就显得拮据了。为了贴补家用,母亲会到街道居委会领一些给出口的纯毛围巾缝上商标、为服装厂做内裤之类的活计。
晚上,当我们几个孩子入睡后,母亲飞速的踏着缝纫机,轧好的成品一个连着一个堆在地上。好婆坐在地上戴着花镜,在昏暗的灯下将成品的线头依次剪掉,熨平叠好,一打一打绑成捆。婆媳两人默契的配合着,常常干到深夜。加工费很低,忙乎一晚上也只能挣到几角钱而已,而且这种活计也不是能经常拿到的。
母亲和好婆感情很好,相互帮衬不曾红过脸,我们家也曾被评为上海市黄浦区五好家庭。
有的时候,母亲不忍看好婆太辛苦,会炒上一两个小菜让她喝上一杯老酒,好婆会笑眯着眼,抿着酒,摆起了龙门阵。
其实,解放前父亲的收入很高,好婆也享受过很好的生活。但她从未因为生活水准的落差而抱怨。
那些年,生活虽然清贫,但好婆似乎很享受和孙男娣女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她常常在刷完地板后,找出一个床单,把自己裹起来,坐在地上装作“萝卜”,并露出一个床单角让大姐抓住。我们姐弟六人由大到小一个拉着一个的衣角拔“萝卜”。正拔的起劲时,她突然松开了手,我们失去重心,一起滚落到墙角,狼狈不堪,她会过来抱着我们笑作一团儿。
好婆又是一个很“莽蒙”的人。(莽蒙是上海话,指不太讲道理的意思。)有时邻里小孩欺负我们了,好婆会勃然大怒,咬着嘴里仅剩的一两颗牙,瘦瘦的胳膊举着一把大柴刀,连卷带骂地直奔邻居家,吓得人家把门锁上不敢出屋。每每事后,都是母亲背着她去给人家道歉。好在当年,年近古稀的老人并不多,邻居们都会让着她。
记得,在一九五七年十月一日前夕,父亲和一个同事出差回上海。那同事住的旅馆恰巧在上海人民广场的旁边,打开窗户正好能看到广场全景。那时,上海市每年九月三十日晚上,要在人民广场上放烟火庆祝国庆。父母不愿放过这个好机会,决定带一家人去那个旅馆观看烟火。
下午人民广场要戒严清场,午饭后,父母便带着一家人早早动身出发了。可好婆硬是把我和二姐留在家里,说是吃过晚饭再去也来得及。父亲一再跟她讲下午会戒严的,但好婆不为所动,急得我和二姐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婆笃定的做好晚饭让我们吃完,又坚持等到天擦黑了,才一手牵着一个,带我们离开了家。
不出所料,出了弄堂没走多远,就被民警和工作人员拦住,告诉我们禁止通行了。好婆的“莽蒙”劲儿上来了,也不答话,低头拉着我们姐弟俩左推右撞,硬是连闯两关冲了过去。民警们看她偌大年纪,又带着两个孩子不敢再去阻拦,悻悻地看着我们扬长而去。
当年的家庭孩子都比较多,父母和老人对孩子难免都有自己的偏心,大多又都会偏爱长子、长女或最小的孩子。可奇怪的是,好婆偏偏宠爱排行在男孩女孩中间的二姐和我。而且偏爱的毫不掩饰、理直气壮。她经常把好不容易从母亲那要来的零用钱,一分不留交给二姐,让我们俩买零食吃,对在场的其他孩子熟视无睹。
成年后,我曾与母亲说过此事。母亲告诉我,上海解放前夕,好婆带着二姐回苏州老家探亲。未想返城时,上海被解放军包围,无奈只好留在乡下住了一段时间。想必在这期间婆孙俩加深了感情。
母亲说我两岁时,有一次腹泻不止,打针吃药均不见效。当时人已泻得手脚冰凉,软到抱不起来。眼看要不行了,好婆解开裤子,把我放进去贴在她的肚子上,用她的体温给我保暖。她像只袋鼠一样,坐在床上一个姿势坚持了三天三夜,我的腹泻奇迹般的止住了。也许,好婆以为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对我百般宠爱。
一九五八年,父亲在天津病倒了,急需家人照顾。若接他回上海我们会失去全家唯一的收入,母亲只好决定举家迁到天津。好婆不愿意成为我们的拖累,准备回苏州老家和在家务农的伯伯一家一起生活了。
分别的前一天晚上,我还小不知离别的忧愁早早睡着了。那晚,好婆和二姐躺在一个被窝里说了整整一夜的话,不停的嘱咐二姐要照顾好自己和我。现在我能体会到,好婆知道这是生离死别了。
第二天一早,好婆送我们到火车站,坐在火车上,紧紧抱着我们几个孩子不松手,哭得凄惨。同车厢的人看不下去了,劝好婆跟我们一起走吧。好婆喃喃地说:“我不能拖累他们了,不能再拖累他们了·······”
分手时,好婆哭着说:“离开你们这一大家子人,我活不长了!”未想一语成谶,我们到天津没几个月,苏州乡下传来消息,好婆去世了。
后来,乡下亲戚告诉我们,好婆回到乡下不久便病倒了。去世前,连着九天不吃不喝耗尽了自己。
离开了我们,她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自己摁下了死亡按钮。
近些年来,我的脑子里常常会出现与好婆分别后的画面:火车启动了,渐行渐远,瘦小的好婆挎着包袱,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走了。她万念俱灰,一路哭到苏州乡下。现在想想都会让我心里酸酸的。
十几年后,我们姐弟相继成年,家里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母亲偶尔会想起好婆,叹她的晚年未能赶上好时候。
我结婚后的第二年,有了自己的女儿。母亲看着刚刚出生不久的孙女,感叹的说:“你好婆如果还活着,看到你有了孩子,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是啊,好婆一定会紧紧地抱着我的女儿谁要也不给,两只眼睛笑成了一道缝。
母亲曾告诉我,当年父亲和亲戚们看到好婆对我太过宠爱,常提醒她别把我宠坏了。可好婆不以为然,反而颇为骄傲地说:“我年纪大了,看不到这孩子长大了,你们会看得见的,将来他会是最有出息的!”
光阴荏苒,一晃儿我也年近古稀了,想想自己的一生,忙忙碌碌没甚作为,真是愧对九泉之下的好婆了。………(图片由好友海静提供,特此感谢!)
待续……
点个“在看”,就当鼓励我啦
延伸阅读
武汉印象之漫谈武汉话——第一集“吃鱼”
武汉印象之漫谈武汉话——第二集“我想吃面窝”
公众号总编生涯之“剥削童工篇”
我的庚子年春节之魂兮归来
我知/天趣/分享
- 2024年03月02日
-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