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亿,生于1992年,湖北浠水人,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有小说发表于《天涯》《作家》《作品》等杂志,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曾获2016年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
遗 嘱
马 亿
我
北京最美的是秋天,秋天最美的是银杏,这所有人都知道。今年,“公司”窗外的银杏叶落得很早,宿舍里的暖气也提前半个月就来了。我每天趴在二楼的窗台向下看,对面院子里的停车棚旁有一棵树,最顶上残存着几粒红透了的石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颗裂开的石榴就这么存在着,在众多鸟雀经过的树上。摊在桌上的笔记本被我写了大半,我没有想到,这是我第一次写这么多的字,我试着去厘清这个关于“老板”的故事,关于我的故事。
在北京,我最熟悉的就是北新桥到东四那一带,准确地说是东四北大街,走在那条街上我就觉得安心。那天“老板”就是派我去东四北大街上的一条胡同,干那件事。我从来没听说过那条胡同,从胡同口进去的时候,我打开手机里的导航软件确认了好几次,确实是这里,没错。往里走,经过一棵枝叶茂盛的银杏树,离目的地还有三十多米的时候,胡同旁边的公厕对过无缘无故地放着两张黑色的皮沙发,有个穿牛仔外套的男人蹲在皮沙发旁边抽烟,面对着墙壁。我突然想抽一支烟,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冲动。我走到皮沙发前面,男人回头看着我,这是一张失去了文明世界种种迹象的脸,他像雄狮一样散开的胡子对着我,两只浑浊的眼睛让你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还处在睡梦之中的男人,他肯定失去睡眠很久了。
我装作是个路人。能给我来根烟吗?我说。
男人从裤兜里摸出烟,红色的烟盒已经塌下去一大半,被压得很扁,不像还有烟的样子。但是他抽出来一支,替我点上。
给。
谢谢。我接过烟,使劲吸了一口。一团辛辣带着丝丝甜味儿的气体瞬间冲进我的喉咙,我不自觉地吞了一下,将这团气体咽了下去。我准备说点儿什么。男人起身走过了转角,变戏法似的拿出扫帚和蓝色的铁皮簸箕,一抬扫帚,轻轻将脚下几个黄黑色的烟头带进了簸箕里面。
快进去吧。男人指指胡同里面的那一扇红色大门。
我一个字也没说。
大门口挂着木牌子,“××遗嘱中心”,牌子上的字在提示我没有进错门,看得出来这里的工作人员很用心,木牌子的四周用干枯的花草包裹着。一个穿灰色制服的年轻女性走过来,引导着我穿过一条青色砖块的长廊,走到了四合院的后面。
您好,请先在休息室填一下预约信息。工作人员给了我一张表和一支圆珠笔,我填上个人信息后,她将表和笔都收走了。您好,请您稍等,您前面还有三位客户,待会儿我过来叫您。
我点点头。原来她们对我的称呼是“客户”。这个称呼我太熟悉了,在“老板”那间卖户外设备的小店里,有很多“客户”走进来走出去,我还会对每一个客户鞠躬,我甚至比她们做得更加专业。
深红色皮沙发显得厚重而典雅,我往后靠了靠,喉咙里泛起了一股干涩的气味儿,有些怪怪的,都是那根烟害的。
之前在网上查资料的时候我看过一些案例,有人因为紧张,到这里来之后竟然忘了怎么走路,只能硬生生地站在门口,被工作人员抬进来。还有人在录制视频的时候直接晕厥过去。真是丢脸。休息室里空空荡荡,也有可能是因为这屋子太高,在屋子的正中间有两根红色木柱子支撑着,至少有五六米高。进门的地方有两扇一人高的屏风,上面画着一些仕女,甩着长袖子,在唱着什么。我坐到靠近门口的沙发上,想听得更清楚一点儿,但是她们也站起来远离,像是在躲着我。我有些生气,毕竟现在我的身份是“客户”,我从来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我的客户,在店里,我每个月都是优秀员工。凡是登山上的事情,没有我不清楚的,而且我“具有耐心”,这是“老板”告诉我的。我的“老板”是一位好人,他知道我每天下午需要去另外一家“公司”,他同意我每天只在上午工作,下午可以去那家“公司”。想到“老板”,他现在肯定坐在货架后面泡茶,用上个月刚买的那个自动上水的冲泡壶。我的喉咙不自觉地动了一下。我站起来,走到外面。
刚才进来的时候有些紧张,我没有抬头。原来这个院子还挺大的,不远处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柿子树旁边搭了一些木头架子,应该是给紫藤搭的,但是并没有紫藤,也可能有过但是死了,木架子的四周摆着凳子。我顺着凳子看过去,发现在拐角的地方坐着一个人。我走了过去,坐在那人的身边。
是一个女孩儿,年纪不大,应该跟我差不多。她背对我,弓着腰坐着,一条大腿压在另外一条大腿上面。手里捏着一根瘦长的女人烟。她没有抬头看我。
我特别想跟一个人说话,那种强烈的感觉让我的嘴唇都在颤抖。
你……你好。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嘴唇。
女孩儿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眼睛里面快要冲出来的愤怒。看到这双眼睛,我又紧张了起来。可以给我一根烟吗?
女孩儿没有犹豫,顺手就把手里那根抽了一半的烟递给我。
我赶紧接过来插进嘴里。
后来我问过李寒,为什么当时要把手里的烟给我。她就是不告诉我。
那根烟是薄荷味儿的,我喜欢。我静静地抽着烟,好像找到了一些抽烟的诀窍,烟雾在我的肺里变得很乖,不像之前那样横冲直撞了。
抽完烟,带我来的那个穿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
3号到了,李小姐。
女孩儿站起来跟着她走了,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去,应该是走到了前厅。
我坐在木架子旁边的长椅上看着那棵柿子树。现在是夏天,柿子树的叶子还都好好地挂在树枝上,有些鸽子会偶尔飞到柿子树上站立一会儿,然后飞走。鸽子起飞的时候,会发出“呼呼”的哨声,很好听。
没一会儿,工作人员叫到了我。那间神秘的办公室装饰得很亮丽,有三个人坐在桌子的另外一边,桌上显眼的地方摆着一架摄像机,上面放着一张打印的纸条,纸条上的字写得很大,意思是摄像机正在录像。
我很顺利地就填完了表格,按照模板抄好了声明。主要是我的财产不多,没什么好想的,而且我填的是捐献给慈善机构,并没有什么继承顺序上的问题。
填完资料,工作人员送我走出红色的大门。我伸着头往里面看了看,长长的走廊没有人,我有些失落。但是胸腔里的薄荷味儿还没有消失,我把右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摸了摸那根细细的烟头,软软的,还有些温度。
没想到她坐在这里。她看起来是在等一个人,有可能是我。看我走过来,她又把手里的烟递给我。我接了。她从手提包里翻出另外一支烟,不是女人烟,点上。
来,坐着抽吧。她拍了拍旁边的沙发。
我坐下来,看到这根烟的烟嘴上有一圈淡淡的红色。
怎么也来这个地方?她吐出一大口烟雾。
别人叫我来的。
他妈的,真不是东西。她突然把刚抽了一口的烟扔到地上,伸出鞋子踩住了。
怎么了?女孩儿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让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脸。
你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她问我。
吃的是老北京涮锅。她叫了一瓶牛二,拿两个喝啤酒的大杯子,一人一杯。自从进“公司”后,我被禁止喝酒,但是现在是下午,我明天早上去“公司”,以我之前的酒量,我感觉应该没有问题,便拿起杯子喝起来。
李寒告诉我,刚才在那个地方她差一点儿就气哭了。她和她的男朋友,算是未婚夫,一起来的,未婚夫先进去,完事了轮到她。她看了一眼未婚夫的遗嘱,上面竟然有四套房。
他妈的,我们俩跟别人合租了大半年,住在那间常年看不到太阳的次卧,他说他在北京有四套房,搞毛啊。
我安慰她,这不是坏事。
原来他这样看我,我真的没想到。李寒自己大口喝着牛二。真没想到,他应该去当演员,他妈的,跟我演戏,之前我还纳闷,好端端的立什么遗嘱。哎,你怎么来这里的?
别人叫我来的啊。
谁叫你来的?
我“老板”。
爱谁谁吧,来,喝酒!
我们一直喝到很晚,饭店打烊的时候才走,是李寒结的账,我没有钱,我的钱都在“老板”那里,他帮我保管,说怕我被人骗。
出饭店后李寒的两只手就环住了我的肩膀,隔着薄薄的衣服,我感觉得到她热乎乎的乳房,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我之前从来没有体会过。李寒在街道拐弯的地方抱住了我,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这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舌头的感觉跟烟很不一样,软软的,有刚吃过的羊肉的香味儿,过一会儿又变成甜甜的。我闭上眼睛,完全被李寒所控制。女孩儿真美妙。
我们站在街边吻了好久。等我清醒过来。李寒已经伸手叫到了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出租车冲我挥挥手,消失在昏暗的街道。
幸亏这里离“老板”的店不远,我还记得来时的路。夜晚的凉风吹在身上很舒服。我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以为是在做梦。我知道我的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老是分不清梦和现实,每次我觉得自己在做梦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往往是真实的,而我很确定是真实的事情,“老板”又告诉我是在做梦。到后来我就留了一个心眼,不管做什么,我都会留下证据,比如刚刚。我把右手伸到口袋里,就摸到了两个烟头。
好久没有在晚上走在北京的街道上了,因为老板不让,而且每天上午八点我就要赶到“公司”,“公司”在顺义的另外一个胡同里。我每天早上五点四十五分起床,坐756路公交车,到一个地方换乘404路公交车,然后就能到“公司”门口。我坐公交车不用花钱。“公司”里的人不多,她们不叫我“客户”,而叫我“先生”,每个人对我都很礼貌。“公司”还提供午餐。我一般在“公司”也没什么事做,就待在“办公室”里陪那缸金鱼。那里的金鱼每一只都有名字,但我总是记不住,因为它们总是会动。我看过其他“办公室”,每一间“办公室”都有一个鱼缸,但是里面的鱼不一样。上班时间不允许随意走动和说话,好几年了,我没有跟“公司”里的任何“同事”讲过话。关于其他“办公室”有鱼缸这事,还是我利用上厕所的间隙,从别人的门缝里偷看到的。我不知道其他“同事”会不会这样做——偷偷看我的金鱼。我一般在午餐后坐公交车回到“老板”的店铺里。“老板”的店铺很大,在一个商场的底层,专门卖户外装备,准确地说主要是户外登山装备,背包、帐篷、衣物、炉具、鞋袜、睡袋、刀具、睡垫、绳索、导航设备、食品、头灯,等等,凡是你有可能在户外用得着的东西,在这里都可以找到。
“老板”第一次领我到店里的时候,我差一点儿就昏过去了。“老板”说是我脑子转得不够快,所以容易死机。但是现在我就不会死机了,我熟悉这些东西,而且敢跟“客户”说话。有的客户很凶,但是我不怕,因为我会笑,没有人能够对一个一直对你笑的人凶。只要我笑得足够真诚,时间足够长,“客户”总是会下单的。“老板”很好,经常夸我,说我“有一手”,没白白把我从“公司”领到店里。
刚来店里的时候,“老板”就安排我在店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睡,我现在也在那里睡。商场每天晚上九点准时关门,我就把店里的卷帘门也拉上,到街道上散步。开始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在街道上走到天亮,有时候忘了时间,没有按时走回去,好几次老板已经到店了我还没到。后来“老板”就规定不准散步,不然就把我送回“公司”。不散步之后,“老板”给了我一部手机,让我学着玩游戏和看电影,但是我对这两样都不感兴趣。我还是喜欢散步。后来我发现手机上有个导航的软件,可以切换到实景模式。拿手指往前点,我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也可以走到天亮,直到“老板”敲响隔壁的铁门。
李 寒
那个人进门的第一秒我就注意到了,虽然我是背对着他坐的。他穿一身过于宽松的灰黑色运动服,左手拿着一部手机。右边脸的颧骨处有一颗黑痣,跟照片上一样。我看到他跟着工作人员走到屋子里。透过玻璃看进去,他坐在屋里的沙发上,似乎有些不安,对着那几张中国屏风,翻来覆去地动。不一会儿,他终于坐不住走了出来。于是我拿出一支烟。在这之前我其实是不吸烟的,吸烟对皮肤不好,而我的皮肤,是我认为我身上第二满意的地方,第一满意的,当然是这对乳房。没有男人能够站在我的面前而不看着我的这对乳房,虽然很多男人会假装看不见。特别是那些见我第一面假装看着我的眼睛的男人,在他们闪烁的眼光里,我看到了心虚,甚至愧疚。这样的男人,即使有女伴,肯定也是“飞机场”。他们说“飞机场”是现在的潮流,只有脑子不好的人才会去追求大胸,说这是低层次的审美,人类原始的生殖冲动。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在夜总会的时候,我遇到的人都很真。他们打量女人的方式让我觉得特别真诚,有的时候甚至会感动,会在心里默读某一篇很久远的诗歌。干我们这行的,拥有像我一样素质的人不多,至少我没见过第二个。遇到小龙之后,我的生活开始真正有意思起来。以前在床上扮演的那些角色,实在是太儿戏了,没有任何延伸和内涵。真正的表演者都在生活里面,是小龙启发了我,让我的生命变得有意义,某种意义上,是他赋予了我生命的意义。我追随他,同时听命于他。这是一个像黑洞一样的男人,我不得不沦陷进去,但是我心甘情愿。我们很少见面,最近一次却恰恰就是昨天。他给了我一张照片,就是刚才进来的这个人。他让我勾引他,并爱上他。我们罕见地做了爱,在酒店的天台上。
我不知道该不该站起来走到那个人的面前,好让他看到我的身材,我的胸。就在我犹豫着抽几口烟的时候,他自己走了过来,站在院子里的木架子旁边。我想试探一下,听小龙说,这个人有些奇怪,让我注意一点儿。我见过的奇怪的人多了。
他主动跟我要烟。我把手里已经吸了一半的烟递给他。他想都没想就接住了,插进了他的两片嘴唇之间。他的这个动作意思就很明显,而且真实,我喜欢这样的男人。
根据之前的安排,陈实排在我前面,我算好了时间,在他录视频的时候我需要走进去,然后大吵一架,因为他骗了我,这个骗子。那个人站在我面前抽烟,他明显不会抽烟,连我也不如。他把烟雾全部吞进了肚子里,但是并不咳嗽,看来他有一套结构奇怪的气管、胸腔和肺。我们没怎么说话就到了时间。我进去的时候陈实正在录那段视频,站在陈实身边的工作人员见我进来有些惊讶,因为这里每次只允许一个客户进来。陈实回头看我,眼睛里真的能够看到爱,这个可怜的男人。
我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因为他骗了我。
他站到我身边开始解释,为什么要隐瞒他家在北京有四套房的事情,以及为什么要跟我合租那一间朝北的次卧,那间屋子甚至还没有暖气。他承认他骗了我,但是我不应该生气,因为按照之前商量的,他在遗嘱里已经把一切都留给我了,当然,前提是他意外死亡。这个傻瓜。
他扑进我的怀里,隔着毛衣将头埋进我的胸里。要不是我伸手抱住了他,我怀疑他会当场在那间房里跪下来,求我原谅他。我当然会原谅他,但不是在那个时候,我得按照计划来。
陈实弄完遗嘱之后就回去上班了。我也按照计划立了像他一样的遗嘱,只不过我没有多少钱。在夜总会这些年赚的钱,全送给“公司”了。弄完这一套流程我走出院子,坐到了胡同口拐弯的沙发上,打电话给小龙,告诉他一切顺利。现在在等那个人出来。
那个人走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我又把嘴里抽了一半的烟递给他,他又接了,我知道有戏。抽完我提议一起去吃涮锅;入秋之后,陈实一直在忙,我好久没吃涮锅了。我点了一瓶牛二,和那人一人一大杯,他也没有拒绝。拿到他的照片后,我问过小龙他是谁,小龙说也是“公司”的,而且现在还待在“公司”,每天呆一上午,下午帮小龙看店。从“公司”出来之后,我还没见过“公司”的其他人,认识认识也不错。小龙说不是认识,是爱,要爱上,让他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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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酒量也不错,大杯的酒喝完了话也不多。出门的时候我亲了他,很奇怪的感觉。我很少主动亲别人,别人也很少亲我。我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他好像有些怕,舌头一直在躲避,但还是被我抓住了。
我故意把他放在饭店门口。听小龙说,他刚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有晚上在大街上散步的毛病,但是被小龙制止了。他自己应该回得去,我看他拿了手机的,而且是智能机,肯定可以导航,那间遗嘱办公室的四合院可不是好找的,他也找到了。我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但是陈实还没回来。写字台上放着下周的出行计划,车票、住宿、衣物、登山设备的订购清单,这些都是陈实自己在网上查来的。登山这事是我提议的,当然,其实是小龙让我提议的。陈实当然没有拒绝,他几乎什么都不拒绝,他说因为我们就要结婚了,将要共享彼此的人生,和生命。为了这事,他上周末的时候还特地团购了一个短期速成班,练习了登山的一些基本技能。他说到时候在山里他教我,很简单的。
老 板
李寒是一个特殊的人。虽然当时夜总会的灯光闪烁,让她显得有些轻浮,但是她的眼睛跟别人不一样,那是一双奇怪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一切,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到。她面前的一大排男人,像是在寻找猎物一样。准确地说,他们其实是在寻找慰藉,而不是猎物。那天晚上,那个男人终于盯上了李寒,我也死命地盯着。但是他首先放弃了,落寞地坐进角落。我带着李寒走到他的面前,把李寒交给他,然后离开了。
没隔几天,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他还是坐在之前的那个位置,李寒坐在他的旁边。我走过去后他让李寒走开了,和我喝了起来。我们喝的是洋酒。他说自己是一个白领,在互联网公司工作,平时工作很忙,没有女伴。到这里来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这不奇怪。我们喝得越来越多,他又告诉我,他父亲之前在北京开厂做家具,留下了很大的产业,父亲死后将遗产全部留给了他,但是父亲临终留下遗嘱,必须结婚后才能拿到财富。他连一个女伴都没有,所以只能在互联网公司干着,加班加点,没有希望,偶尔来这里消遣一下。
要是能够找到女伴结婚,我就去立遗嘱,我死后钱都留给她。真的,这是真话。
他凑近我的脸,两眼放着血红色的光。
我把歪在门口发呆的李寒招呼过来。
我觉得她就挺不错的。
他摇摇头,没有女孩儿会爱我。
我说可以试试。
李寒爱上我已经一个星期了。我给她布置过任务,在夜总会,我只能是普通客人。李寒对我的任务会坚决执行。在这一个星期里,我从里到外重塑了李寒。她说是我启发了她,赋予了她意义。这听上去像是一个软件工程师给产品加载了必要的程序。
我让李寒送男人回去。看着李寒扶着男人的样子,我觉得他俩还挺般配的。这是计划的第二步。因为第一步,发生在更远之前。
我没有朋友,当然,交朋友已经变成了禁忌。多年以前,我喜欢跟我的那群朋友在北京城深深浅浅的胡同酒吧里闲逛、蹦迪、喝酒。我们每天夜晚都会出动,一群一群地,四处流窜,像是一群游荡在森林里的野马。自从“公司”建立之后,我们都得适应这种没有朋友的生活。很多人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不得不一直呆在“公司”。而我,是那群人中唯一一个一次都没有进过“公司”的人。我的诀窍在于看电影。我不怎么出门,每天待在家里看电影,战争片、动作片、爱情片、动画片,什么电影都看。看到后来,我就只看一种片子,悬疑破案的片子。这种片子有独特的魅力,不看到最后你不会知道故事的真正顺序和案情,而且还考验人的观察能力和反应能力。而这些能力,正是当时的生活所必需的能力。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我把世界上能找到的这类片子全部看完了,一部不漏。看完的那天,我躺在床上,感觉获得了一种莫名的启示,我审视自己的生活,甚至审视以前人类的生活。走在大街上,我看着别人迎风飞舞的衣袖,以及腰带上微微鼓起来的那一小团,我就能在自己的脑海里架构出一部电影。可以随意拉动的时间轴,合乎逻辑的剧情发展,连蒙太奇的剪接方式和机位的选择以及详细的分镜头都会显现出来。与其说是一部电影,不如说是拍摄电影的全过程,我都能想象得出来。
后来我开了一间小店,在一个大型商场的负一层,专卖各种户外装备。每晚店铺关门之后,我就在大街上晃荡,看我的“电影”,因为世界上所有的这类电影都被我看完了,这是不得已的选择。
那天,一个男人低着头,抱住电线杆在吐,明显是喝多了,他的身边没有女伴。按照规定,我不能接近他,因为我也是男人。我慢慢走过了他,听到他在喃喃自语。我又来回走了几遍才听清,他竟然在抱怨“规定”。按照最新的“规定”,没有女伴的男人将不能获得职场上的晋升。我没有碰到过对“规定”发表意见的人,这是第一次。有可能是因为他喝多了,但是他引起了我的兴趣。在我从他身边走过来走过去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他。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平平无奇,是一个连我都找不出故事的人。这一点很罕见,在遇到他之前,我还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我像一个第一次遭遇思路卡壳的作家,在他身上,我的想象力竟然无从发挥。没过多久,大街上的行人就绝迹了,他依然贴在电线杆上,但是没有呕吐,像是睡着了。
我问他怎么了。
他对我讲了一个故事,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因为我靠得足够近,还是听清楚了。大意是他出生于富裕家庭,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跟父亲关系不好。父亲留下了一笔财产,但是必须要找到女伴才能继承。他很苦恼,因为他没有找到女伴的能力,所以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继承那一笔财产。他可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讲完故事他就醒来了,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没有回头看身后的我。我一直跟着他,进了他住的小区,看到他住的那栋老房子。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终于找到了可以支撑的点。很久以前我就不再满足于只将故事映射在自己的大脑里,我有一种想要参与的冲动,我想进到故事里面,作为某一方势力。我构建了一个故事,我计划帮他实现愿望。
经过一段时间的尾随,我弄清了他的作息规律。怪不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会有那种感觉。他的生活确实乏味,无休止的加班,去夜总会喝酒,抱住路边的电线杆呕吐,然后回家睡觉,周而复始。尾随了好几个月,他都没有找到愿意跟他回家的女伴。
我打算利用这一点。我在夜总会等他,然后就看到了李寒。
我
和李寒(我罕见地记住了她的名字)喝完酒的第二天中午,我刚从“公司”赶到店里,“老板”不在,但是我听到有电话在响。接起来,没想到是她。她问我昨晚是不是喝多了,我说没多,只是有点儿头晕,走走就好了。她笑了,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她问我有没有时间见面,我说得等到下班,九点后。她同意了,说还是去昨晚那家涮锅,再请我吃一顿,有事请我帮忙。
我挂上电话,感觉有些不对劲。李寒怎么知道店里的电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电话号码。但是转念一想,也许我知道吧,无意中记下来了,而且喝完酒本来头就晕乎乎的,可能也就想起来告诉她了。我知道自己有时候有点儿问题,像前面提到过的,有时候会分不清现实和梦。虽然我睡觉很少,但是我会做梦,哪怕是醒着的时候,我的脑子都会自己做梦,我能感觉得到。
这天“老板”没来,九点一到我就卷上卷帘门走到楼上的商场,顺着昨天回来的路往那个涮锅店赶。快到那条街转弯的地方,我看到一个人站在电线杆旁边,像一块木头。走近了我才看清是李寒。我记起来了,这是昨晚我们接吻的地方。
她背靠着电线杆,在抽烟。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扔掉烟,牵着我的手走到店里。
刚才在外面天太黑没看清,李寒穿着一件长款的卡其色风衣,很酷。她一坐下来就脱下风衣,从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本硬壳的笔记本。我看着那本笔记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刚从图书馆回来,做做笔记。她又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来,点菜吧。
这次她点了两瓶牛二,我俩一人一瓶。我看着这瓶牛二,感觉有些心虚,我喝不了这么多,但是我没说,还是用喝扎啤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这一杯喝完,我就感觉眼前虚了,什么都在晃动,锅里的肉和眼前的桌子都在动。李寒跟我说登山的事,然后把圆珠笔放在了我手里,笔记本在动。动着动着,一切又突然停止了。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店里的单人床上,我按开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三点十四分。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来,我感觉清醒极了。仔细回想李寒跟我在涮锅店的事,她好像让我帮她买一点儿登山用的装备。
距离去“公司”还有两个小时,我又想出去走走。起床侧身的时候,我发现外套左边的荷包里硬硬的。我伸手摸出来,是一本笔记本,就是李寒手里的那一本,里面还夹着一支圆珠笔。看来我喝多了也没有忘记自己这个小小的习惯。我把笔记本和圆珠笔放进抽屉里,就当她送给我的礼物吧。
早晨的风吹在脸上,凉凉的,但是很湿润,跟北京白天的风很不一样,像是走在海边。虽然我从来没有去过海边。也不能这么说,人类不就是从海里上来的吗?而我是人类,所以我应该去过海边。
中午从“公司”回来的时候,“老板”坐在店里泡茶。他看到我,招招手让我过去。
最近干得不错。他推给我一杯茶,让我坐下。待会儿去把那个快递发出去吧。
我喝着茶,心想是什么快递。
在那边。他指了一下柜台,上面放着一个纸盒。
我点点头。
喝完茶我去看柜台上的那个纸盒。户外装备最上面放着一页纸,是李寒的地址。
早点儿送到快递点吧,干得不错。老板说。
我抱起纸箱往外走。脑子里迷迷糊糊记得昨晚李寒跟我说过要买一些户外装备的事情,但是我上午还来不及跟“老板”说,他怎么就知道了?难道是前天?我有些迷惑。不对,我是今天早上把笔记本和圆珠笔放进抽屉的,不是昨天。上楼的时候我拿起发货清单,帐篷、炉具、睡袋、睡垫还有一套绳索,对,李寒说过他和未婚夫在结婚前准备去爬一座山。
在快递点,我填了订单,在上面写了我的名字,但是我没填电话。因为“老板”没有给我设置电话号码,他说我用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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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五十五分的时候,李寒打来电话,看来她记得我是九点下班,刚好提前五分钟打来。她说已经收到了纸盒,谢谢我,他们明天就出发。我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反正也不知道说什么。虽然她亲过我,还是第一个给我烟抽的人,她乳房的感觉我也记得,但是她要结婚了,这没什么办法。
第二天中午我回店里就知道了这事,李寒的未婚夫死了,从山崖上面摔下来,当场断气。李寒打电话给我,但是我不在,是“老板”接的电话。
“老板”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
警察肯定会找过来的。老板说。
警察?我没听明白老板的话。
你是不是忘了检查昨天寄出的装备?
我想了想,昨天我抱着纸盒就到了快递点,确实没有检查装备。
听客户说,是登山绳断裂才掉下去的,已经报警了,警察肯定会找过来的。我第一次看到“老板”紧张。
整个下午,“老板”都坐在货架前面的桌子旁边喝茶,那些茶好像跟他有仇。我坐在柜台后面也很紧张,一个人死了,虽然他是李寒的未婚夫,但是也是一个大活人,就因为我没有做检查,摔死了。
警察来得比我想象的晚,下午六点多,吃晚饭的时间,三个警察走到了店里。
谁是×××?一个戴着警帽的胖警察敲了敲卷帘门。
我举起了手,像是在“公司”里点名。
胖警察朝我走来,另外两个警察护卫着他。他把手里的一页纸放在柜台上。这是你填的快递单吧?
我看了一眼,说是的。
那就到局里说吧。胖警察拿出手铐,走到柜台里面拷住了我。
我被胖警察带到店门外站着,另外两名警察朝“老板”走去。“老板”带着警察去了隔壁,我的宿舍。
不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手上什么也没拿。
真是个猪圈,其中一名警察满脸的嫌弃。也不知道对员工好一点儿。
是是。“老板”附和着。
警察带着我往上走,我回头看了一眼,“老板”对我点了点头,好像在夸我。我有点儿怕,不知道局里是什么样的,长这么大我还没去过局里,我待得最多的地方是“公司”。我想到明天上午有可能去不了“公司”,心里就有些失落,不知道金鱼会不会想我。
局里其实很干净,甚至比“公司”还干净。警察人都不错,他们问了我一些问题,让我待了一晚,第二天吃完午饭就用车送我回来了,对我也很客气。
下车吧,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胖警察挥挥手。
我下车穿过商场往地下走的时候,想到“老板”昨天对我点点头,但是又不确定,因为没有“证据”,我什么都不能确定。我看到“老板”站在店门口等我,似乎比昨天更着急。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他指了指柜台。
我走到柜台,上面摆着一些东西。两个烟头,看得出来其中一根是女人烟,还有一个笔记本和圆珠笔,旁边有一页纸、一把刀和一些绒线。
我明白了,都是一些跟李寒有关的东西。
你怎么能喜欢她?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老板”指着烟头。我还以为你不是这种人,才把你从“公司”接出来的。这些都是从你的宿舍找出来的,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老板”很气愤,拍着柜台的台面,上面摆放的东西都跳起来了。
别以为你干的这些好事我都不知道,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看过的电影可不比任何人少。你是不是喜欢一个叫李寒的女人?
我点点头,我确实有些喜欢她,特别是她柔软的舌头。
所以你捡了她吸过的烟,你怎么这么恶心!要是我推测得不错的话,这根女人烟上肯定能检测出你的DNA。纸上的这些东西都是你写下来的吧,到时候警察会测笔迹的,你为什么刚好把绳子圈起来?说明绳子有问题。还有这把刀和绒线,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你就是用这把刀把登山绳的每一根纤维都挑断了,表面上绳子完好无损,实际上那是一根已经完全断裂的绳子。
我看着“老板”发怒的脸,那张脸正在变形,和李寒的脸开始重叠。我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场景,是那天“老板”派我去立遗嘱,我坐在大厅里感觉很吵,所以走到院子里,李寒把还没抽完的烟丢在地上,跟工作人员走了。我走过去捡起那根烟,吸了一口,把烟雾直接吞了下去。出门的时候再次遇到李寒,我们去吃涮锅,然后认识了。第二个场景是李寒第二次请我吃涮锅,说要买一些设备。凌晨从店里醒来后,我拿出新买的笔记本写了这些东西,在登山绳上画了圈,然后用小刀挑断了登山绳的每一根纤维。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跟“老板”说了有人要买装备的事,我找了一个纸盒,将那些东西都装进纸盒,放在了柜台上,准备下午寄出去。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个模糊的男人不断在我眼前摔下,流血,飞起来,摔下,流血,飞起来,我感觉脑子都快炸掉了。我跪下来,求“老板”叫警察抓我回去。
开庭之前,检察院指定的辩护律师就告诉我,案子对我很不利。在烟头上检测到了我和李寒的DNA,小刀上检测到了我的指纹,那些被挑断的纤维,经过仔细比对,就是摔死李寒未婚夫的绳子上的。而那一页采购清单,正好和笔记本被撕下的一页纸的接头可以接起来。
但是你不用担心,因为你是“公司”的人,他们拿你没办法的。律师走的时候拍拍我的肩膀。
在法庭上我再次见到了“老板”,他竟然跟李寒坐在一起,他有些闷闷不乐。
庭审完,法官允许我和“老板”单独会见十分钟。
“老板”那种迷惑的眼神又出现了,他好像不认识我。
李寒的未婚夫在北京根本就没有房子,他妈的,这个傻逼,他也是“公司”的人。“老板”丢下这句话就摔门走了出去。我看着老板摆动的风衣,笑了出来。
本文刊于《雨花》2021年第1期
“无现实的生活”,或“现代主义的当代化”
——读马亿的《遗嘱》
杨?毅
当作家在一篇小说中借助不同的人称和视点讲述,或者说拼接出一个完整故事的时候,我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不单单是作家娴熟地运用其写作技巧的缘故,还暗含了他对世界丧失总体性之后的那种破碎、漂泊和不稳定的时代状况的认知。读马亿的短篇小说《遗嘱》,我陷入到小说在叙事中设置的种种暗示、圈套和空缺之中。再加上《遗嘱》借鉴推理小说所制造的悬念,带给我巨大的紧张和刺激。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叙事技巧和手法的缠绕,倒未必引发了对文本旨趣的某种暗示,而是它所传达出的混乱、无序与轻微的不适感——这不是对文本特性的描述,而是一种从世界到人心的极度晦暗的状态。总的说来,马亿的《遗嘱》呈现出含混、反常态,却又自成风格的路数。这固然可以归结为现代主义式的荒诞美学或者先锋派的文学遗产的影响,却也在移步换景中显露出生活本身的诡异,而氤氲着某种莫名的怅惘和栖遑。
《遗嘱》巧妙地借助“我”“李寒”“老板”这三个人物的限制性视角将故事串联起来。叙述者依次对自身经历的讲述,使得故事在不断叠加和拼凑中得以展现:“我”按照“老板”的要求去“××遗嘱中心”,期间“偶遇”到早已守株待兔的李寒。在“老板”的指使下,李寒很快让“我”爱上她,并使“我”沾染上李寒的物品和DNA,以便为后来构陷“我”谋杀李寒的未婚夫陈实做好充分的准备。原来,“富二代”陈实因为没有结婚而无法继承父亲的四套房产,并且陈实如果找到女伴结婚,就去立遗嘱,把死后的钱都留给她。“老板”得知这一切后,便设计让女友李寒成为陈实的未婚妻,再制造一起登山意外事故,并将陈实的死嫁祸给“我”。但吊诡的是,小说颠覆性的结尾又消解了上述的一切:李寒的未婚夫在北京根本就没有房子。
虽然复述一篇小说的大意是最无聊的,因为这不仅会丢失掉很多细节,还冒着曲解作家原意的风险,但是,对于这篇小说而言却殊为必要。因为它在不同的人称转换间讲了同一个故事,只是它们在占据不同视点的讲述者那里分头进行,彼此互不相交,仿佛作家并不比读者知道得更多。这其实也印证了《遗嘱》带有的侦探小说的类型因子和悬疑元素。事实上,马亿曾明确表示他受到日本推理小说家松本清张的影响。按照本雅明的观点,侦探小说的出现与工业革命带来的大城市的布局和熟人社会的解体有关:“侦探小说所特有的社会内容就是个人踪迹在大城市人群中的隐没。”由于大城市的人们处于陌生人社会之中,他们在城市行走的过程中很难遇到熟人,只能作为“人群中的人”而行迹匆匆,直到不留痕迹地消失。人们彼此之间讳莫如深,各自的内心晦暗模糊,甚至无法表达自身的感受。齐泽克认为,只有到了20世纪20年代,通俗文化领域的侦探故事才开始向侦探小说转移。而与之同时发生的,则是现代小说最终战胜了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他对此解释道:“现代小说和侦探小说均以同样的形式问题为中心。这形式问题就是非可能性的问题:以线性、一致的方式讲述故事,是不可能的;显现事件的‘现实主义’式的连续性,是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说,《遗嘱》的确是在回应侦探小说与现代主义小说之间的亲缘性。不稳定的叙述人、谜题和叙事空缺的有意设置,还有梦和现实的若即若离,这些都是现代主义小说的常见手段。
纯文学借鉴类型文学的因素进行叙事并非罕见。《遗嘱》所携带的“先锋气质”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先锋文学借助侦探悬疑设谜的手法运用。但在我看来,《遗嘱》继承的与其说是先锋文学的遗产,不如说是实现了现代小说技巧与侦探悬疑类型的结合。这里有必要对现代主义和先锋派作出区分。比格尔认为,现代主义处理风格的形式演化问题,而先锋派则涉及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的剧烈改变乃至艺术体制的摧毁。“在先锋主义作品中,单个的符号,主要不是指向作品整体,而是指向现实。”如果回到中国的语境,应该说,80年代的先锋文学的确在客观上起到了“对艺术体制的摧毁”,但在四十年后的今天,特别是在更为年轻的作家这里,“先锋派”已然不可与昔日的先锋文学同日而语。在现实结构早已发生根本性改变的今天,作家对于先锋文学的态度只能是致敬而非模仿。因此,他们的作品所体现的毋宁说是一种先锋文学退潮后遗留的“先锋性”或“先锋感”。这种特性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不稳定性、盲目性与非理性迅速结成同盟。因此,与其说《遗嘱》继承了先锋文学的遗产,不如说是取法现代主义的形式感与侦探小说的悬疑因素,并在当下语境中重新赋形,从而获得一种新的体验。如果我们把《遗嘱》当作现代社会的寓言文本来读解,那么就不得不承认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极度个人化的存在方式,更会因此而带有难以修复的破碎表象。
当这种破碎的生活表象彻底解构了总体的实在本质,人们便生活在一种“有生活无现实”的世界里。《遗嘱》不只一次地强调“我”最大的毛病就是“老是分不清梦和现实”,“每次我觉得自己在做梦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往往是真实的,而我很确定是真实的事情,‘老板’又告诉我是在做梦”。事实上,《遗嘱》中的所有人物仿佛不是生活在现实中,也不是生活在梦境中,而是飘浮在生活中。人们只是过着自己的生活,就连意外风险本身也是生活的重要内容,却看不到人在现实中的冲撞与突围。他们只有因为各种遭遇而发生的情感变化和身体之力的改变,而丝毫没有洞察世界与人生的渴望。他们每个人都生产着巨大的欲望,或者干脆被身体的驱力所役使。这里不再有任何清晰的价值立场,只有身体的感官被无限膨胀的欲望所驱使。
尽管陈实的死构成小说重要的情节引爆点,但它又无法被认定为一种“超出了原因的结果”。这不仅因为事实本身的蓄谋已久,更重要的还是小说结尾对陈实身份“真相”的揭露。后者将小说前面的叙事彻底消解,不仅使“老板”的计划全然落空,还引出了与“我”相关的更多线索。这再次证明了,《遗嘱》要在生活的整体性中锁定某个创伤性的事件是不可能的。马亿不仅消解了自己精心打磨的小说,也和读者开了个玩笑。因为《遗嘱》毕竟不是一个通俗的侦探小说,更无意也无需提供一个完整的前因后果。不过马亿克制冷静的叙述语言,总是令我想到他对世界存在本质的严肃思考。这种存在主义式的思考,并不必然地以虚无主义为前提或结论,而应将其引入更广阔的现实问题和复杂社会关系中加以展现。事实上,这也是前段时间的网络悬疑剧《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大火的原因所在,而非它们是否真正揭示了社会问题的根源。如果马亿的小说能够借现代主义的手法和推理悬疑的外壳,重写我们这个时代的“存在主义”,从而达到一种“现代主义的当代化”,则不失为一种有意义的尝试。尽管“无现实的生活”并非是生活应有的样子,却成为了我们时代的“现实”,成为我们自身生活的境况,当然也有可能成为青年作家重新理解现实的可能性。
杨毅,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从事当代文学和文化批评,在《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文化研究》等期刊发表论文及文艺评论五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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