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文艺女神祝小兔,出了一本新书,名叫《过去现在,一并深爱》,她很认真地问我,写得好不好,有没有进步。
我知道她说的“好”是什么意思,就是文字啦结构啦观点啦……这些。但到了我这个年纪,写了这么多读了这么多,我对这些已经不看重了,写得再好,能写过托尔斯泰麦尔维尔吗?他们和他们的时代一起过去了,就算文字结构追上了他们,在格局视野和人性厚度上,也绝无可能追上他们了。
我说,你相信你写的,你就过着你相信的生活,这就很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确是按照她相信的在生活。她写人和人之间要真诚相待,她就是这么做的,尽管她工作的地方,是中国的一线时尚女刊,人们心目中最浮华的地方;她建议年轻人要“好好虚度时光”,甚至开了一个同名的公号,专门介绍那些主流之外的生活方式,她也做到了,在同行都去追风口创业的时候,她去英国念书了。
在签售会上,有个女读者把书递给她之后,要她写一句话,但女读者又紧张又局促又尴尬,怎么都想不出那句话,各种抬头思考远处眺望,让欠身起来接那本书的她等了好久好久,她就拿着那本书一起等着,就连微表情里都没有一点点不耐烦,女读者想出来的时候,她和她一起哈哈笑了。
给她新书站台的,是作家大冰,大冰说,他不是个写字的,就是个讲故事的,主流作家也瞧不上他,不带他玩。我想,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按他写的、主张的在生活。就江湖游荡,就纵酒天亮。
三观正不正算什么?三观真不真才最重要。
贰
所以,每次看到人们在网上赞美那些观点贩卖者“三观很正”,我都想,这,到底是不是一句骂人话呢?
他们的三观是很正,各种愤世嫉俗、女性至上、爱狗爱猫……可惜,多半是假的吧。
就不说政客了,他们天然不相信他们所说的,已经是一个常识了。
从纸媒走出来的自媒体人,成天哀叹新闻专业主义已经沦落,深度报道的盛况难再,动不动唾骂别人写鸡汤毒鸡汤,隔三差五吊打郭敬明于正,后来自己开了个自媒体,海量抄袭天涯网贴(抄正式成文的文字容易被发现),各种套写改写,为新闻专业主义的沦落,添上了许多砖许多瓦。当然,这不妨碍ta继续吊打郭敬明。
贴着良心标签的经济学家,成天唱空中国经济,唱空房价,“2010年(后来是2011、2012、2013……2018)中国民营企业要倒一半”,“中国白领正在走上一条通往地狱之路(说的是贷款买房)”,出现在电视上,眉头深锁喉结激动地上上下下。但他自己,一直在买房,追高也买,小低潮更买。
野生教育家,从论坛到微博到微信,发布各种自创的教育理念,抨击现在的教育制度,建议家长们把孩子送到放养式私立学校里,他自己随后也创办了一个,地点在郊外,孩子们上课就是做游戏,到处认花花草草,说是要释放天性,最大限度启发孩子的潜能,引来许多对教育制度心存疑惑的家长。他自己的孩子,却悄悄送到了以严苛闻名的公立学校。
野生自由主义专家,成天号召市场充分竞争,什么都可以买卖,穷人没赚到钱都是因为懒,自己家的企业出了问题,第一时间找关系,利用自己在政府的关系打压对手。
自称信佛的作家,成天在微博辱骂别人,自己对自己有解释,自己骂人,那就是怒目金刚。
他们根本不相信他们所说的,他们根本不会执行他们的主张,他们的观念,就是他们的商品。
斯蒂芬·金有句话,始终难忘,是他给作家的告诫:“你要相信你写的东西。”你相信生活中鬼影重重,你就写,你有童年阴影,你就去寻找根源努力克服,你被日常生活的不安压迫,你就歇斯底里疑神疑鬼,总之,要你相信才好。
悲剧是,现实中,大家都在主张一套,相信一套,执行另一套。
在这点上,我们中国人是专家。“隐真”是中国人生活中的重大议题。地理环境恶劣,生存资源匮乏,战乱接连不断,想要活下去,就得把“自我”放到最轻最小,尽可能削弱自己的存在感。完全消灭“自我”,似乎又不可能,披上迷彩成为唯一选择。故意站对方阵营,则是最好的迷彩。
所以从古至今,特别多身份焦虑的故事,古代的花仙狐魅,为自己的身份焦虑,现代的卧底,为自己的身份焦虑。所以,香港八九十年代电影,聂小倩成群,个个身处阴阳之间的晦暗地带,老要担心自己的鬼怪身份穿帮,二零零零年后,《无间道》又及时发掘了卧底隐喻,刘健明和陈永仁从此成为银幕固定角色。
而2005年后,中国又盛产谍战片。它的核心实在是中国式的:每个人都有双重身份,努力隐藏自己的政治倾向 、情欲、喜好、观点,每个人都隐忍、等待,最后获得保全(而不是胜利)。谍战戏的主题,多半不是争斗,而是“隐真”。而且,隐蔽和伪装,往往得持续许久,十年,二十年,甚或一生,除非身份被揭发,那个隐蔽的“真我”遭到暴露。所以,欧阳奋强先生这样为小说《隐蔽者》点题:“写的是几个没有身份的人一生,这是真正的隐蔽者。”
叁
普通人也在隐藏、伪饰自己的观点。
朋友圈里,大家都在追求真善美,歌颂缘份一线牵,千万要珍惜。事实上,都披挂着软猬甲,伤别人也伤自己。
看新闻,看到王宝强婚变、王菲婚变,就愤怒地上去骂当事人,好像出轨或者离婚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事实上,十年前,就有统计,中国专业从事卖淫业的人,有三千万,这三千万,都卖给谁了呢?网络时代,兼职卖淫的更多,几千万人,又卖给了谁呢?你我的性道德,真有那么坚固?2016年7月29日,腾讯的《事实说》发放了一份出轨态度的调查问卷。结果并不让人意外。
而且,收入越高,出轨比例越高。80后90后,则有一半以上已经出轨。
大家都是装作相信婚姻,实际上完全不相信。所以特别需要吊打出轨明星,因为可以给自己对婚姻制度的信任加上重锤。
有人需要张扬假观点,需要贩卖三观,因为可以赚到钱。因为人们需要这种假观念,更因为,他们和他们的顾客之间,有个安全的距离,客人不需要知道他们的真身如何,即便知道也可以付之一笑,因为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就好。
你我这种普通人不一样,朋友圈里兴兴轰轰地转行善积德,转自己有多么热爱生活,自己却小奸小坏,有什么用呢?招人笑而已。
三尺之内没有偶像。
你真的相信你主张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情感观金钱观吗?你真的在现实生活中身体力行积极执行了吗?你真的做到了在你的观念和你的生活之间不纠结不徘徊了吗?你的三观是真的吗?
相信一套,执行一套,对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是有害的,又卖不到钱,又影响不到别人,只会招来笑柄,只会让你自我消耗,在两者之间来来去去,不知所措。
就像那个搞笑的银行排队动图,你看自己排的队走得慢,转去跟另一个队,却发现自己原来的队走快了,立刻转回自己的队,营业员却走了,再去跟另一个队,刚刚放弃的那队的营业员又回来了。
人生苦短,知行合一,言行合一。合不了一,也不用去装作相信另一套观念。
喜欢约炮,赶紧的,别结婚了,约!记得带套。
喜欢同性的,赶紧的,别结婚了,约!别动不动扮恐同掩饰自己。
想当小三,收拾麻利赶紧去!
看着房价要涨了,赶紧买,觉得房价会跌,就持币待购,别成天看空看涨的,万箭穿心心如刀割。
知道人类教育制度就这德行了,赶紧把孩子送好学校,中国不行就外国。
喜欢格子间宫斗,就多看宫斗戏,多练习手抱胸前翻白眼,多练习“哟”在不同场合的各种发音,别纠结,别搞得好像自己多亏着自己。
既要……又要……,在现实中是行不通的。
你我都需要认清自己,然后一条道走到黑。
谁要三观正?我只要三观真。正是别人的,真是自己的。你我为自己而活。
韩松落见好|日常生活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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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03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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