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0日第209期 总693期王跃 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金表》,2001年选入《中国化工优秀作品书库(第二辑)短篇小说卷》,并存入中国文学馆。2018年,《人民日报》举办“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征文”,拙笔《我们仨的故事》发表,并入选《人民日报2018年散文精选》集。中国化工作家协会会员。
农膜车间最近调来一位女主任,二十来岁,大名宋雅兰,大伙都叫她兰子。她原是中空车间的检验员,平日里咋咋呼呼的,颇有一股男孩子脾气,工作上却认真负责,凡是经她验收的产品,甭想以次充好糊弄过去。听说前些天她又拿下了“电大”毕业文凭,从厂方来说,自然是块培养的材料。
“大谢,你看咱们这位主任有多大的能耐?”我递给大谢一支香烟,试探地问道。
“有什么能耐?反正人家是厂里派来的主任。”大谢拿着气体打火机,吭哧半天愣是打不着。“咱们还是别抽了,让头儿瞧见……”
“让谁瞧见?就是那个新上任的丫头片子?”我一把夺过打火机,“噗”地打着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后仰头吐出一缕青烟;“她想管咱们哥们儿,嘿嘿,还嫩点!”
“……你是叫葛林吗?”
我掉头一看,是她——兰子主任。“有事吗?”我板着脸问;回过头给了她一个大后背。
“我还以为是那位女同胞在抽烟呢?你的头发长得简直分不出男女来了。”兰子说着绕到我与大谢中间;“车间里不准吸烟,你俩不知道?快把烟掐灭!”
大谢倒很听话,立马把半截子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
我白了兰子一眼,又慢悠悠地把烟卷举了起来,还没沾到嘴边,不想“嗖”地一下被她一把夺过去,狠狠地摔在地上。
“哎呦!那可是块儿八毛一盒的‘友谊’烟啊!”我急忙弯腰伸手去捡,怎么那么寸,兰子一脚也正踩下去;手心被烫,手背挨踩……好家伙,谁痛谁知道!
“哈哈……”兰子笑得前仰后合;大谢咧着嘴也充当了配角。
“你丫挺的笑什么?!”我冲着在一旁捡乐的大谢嚷道。
“过来,我看看伤着没有?”兰子拔拉我,我差点来个趔趄;待我找到重心站稳后,气得又甩给她一个后脊梁。
此刻,人们三三两两围了上来,我就要成为众矢之“的”——拿我开涮了。未等众人近身,我“蹭”地蹿上开过来的一辆运送原料的电瓶车。司机鸭脖李见是我,长脖子一伸一点头,表示一个友好的招呼:“头儿让你跟着去拉原料?”
“拉个屁!”电瓶车一出车间大门,我就跳了下来,一猫腰钻进了电工室……;不行,还得出来,新调来的车间党支部书记老周正在里面。
……
下早班的铃声终于响了。同机组的老工人金淑凤像口大面缸一样,骑着自行车在我后面直唠叨:“你再到处窜岗,干脆另找‘坟地’【注】。八个钟头就忙乎我一个人了。处理膜出了四五卷,这月奖金还要不要了?”(注:‘坟地’,坊间语言,即‘地方’;这里指‘岗位’的意思。)
我懒得听,抖了抖凌乱的头发,卯足了劲往前蹬车。
“小子,你甭跑,别以为你爹是个副局长,你就神气;当着你老子的面,我照样敢抽你,你信不信……”
“您抽我?抽得动吗?您还是少吃点,省点钱换辆新车吧!”我扭过头给她一个鬼脸。
“给我下来!”我刚想冲出厂门,被传达室的刘师傅伸手喝叱住。
“是啰,刘大爷。进出厂门要自觉下车……”我一脚支地点头哈腰,像背诵台词一样。
“嘎小子,你这一天又混下来啦?”刘师傅手持一把鸡毛掸子,直戳我的脑门。
“这话怎么说的,这年头我能混吗?不给人家干满点,能给我钱吗?您说是吗?我的一个人的大爷!”
刘师傅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你们主任刚才打来电话,要你去办公室找她。”
“又是她!”我没好气儿地嘟囔。
兰子找我,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是回去,还是不理她?我正犹豫时,马副厂长从传达室里走出来,像是号着我的脉搏一样,双目直注视着我;我只得掉过自行车。
“进来吧!”兰子唤我。其实,我没等她叫,已经踹门跨进了办公室。我晓得,她是故作矜持。我没理睬她,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她办公桌的前面,上身往下一送,一条腿顺势搭在办公桌上。心想,你不就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芝麻粒儿大小的官吗?
“葛林,实在对不起,我向你赔礼道歉……你的手伤着了吗?”我一听此话,又慌忙把腿放了下来,反倒感觉不好意思起来。我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杯,刚要掏香烟,她却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包加长过滤嘴香烟扔到我面前,我像是遇到一块烧红后的铁块一样,瞧着这包香烟发愣……
“这是我专为招待客人准备的香烟,也许不够档次,你就凑合着抽吧。”她说。
我恍然大悟,美滋滋地划着火柴,悠闲地品味着这根“招待客人的香烟”。
“今天请你来,想让你提些建议。看如何吧咱们车间劳动纪律松懈风气扭转过来……”
又是一个意想不到。但我马上明白,她这是采取“以夷治夷”的手段,搞“曲线”管理。
我仰首环视一下四壁,拉长声调说:“你找错人了,我一不是党团员,二不是班组长,是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呦……”
“就你现在的表现,恐怕连混饭吃的资格也没有吧?”她语气软中带硬。
好厉害的女人!我“噌”地站起身,乜视了她一眼说:“那你就看着办吧!”说完,抬腿就往门外走。
“你给我站住!”她提高了嗓门,同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把我按在了原地。我转过身,俩人四目相持了四五秒钟,还是她先张了口:“葛林,大道理你我都清楚,我不想多说。咱们初次打交道,过去的算是过去了。从今天起,你必须按照职工守则去努力工作。”说到这里,她又压低了声音;“咱们都很年轻,何必总让人戳着脊梁骨过日子呢?……看看你的头发,一个男同志,干吗非要留那么长。理短一些不成吗?”
她前面的一席话,有些降住了我,后面这句话,我算是接上了话茬儿;“本人好稀!愿意!理发馆修了修门脸,就涨到他妈的四五块!你给钱?”
“砰”的一声,我带上了门。
“只要你敢手心向上要,姑奶奶我给你钱!”她推开窗户冲我嚷道。
我没回头。
刚把自行车往楼梯口旁支稳停当,老爸陪着一位陌生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小林子回来啦?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你黄大叔……”
平日里,老爸的客人比较多,什么大叔、大爷的,可论簸箕撮,我认得过来吗?再说眼前这位黄大叔确实“黄”到家了:头顶黄帽子、身穿黄上衣、黄脸庞、黄眼珠,连那大门牙也黄不呲咧;再看那个头,瘦得像根干瘪的丝瓜,也太没派了。
“嘿嘿,少爷您下班了?”他这一笑差点把我吓个跟头。
少……少爷?这哪跟哪呀?出于礼貌,我不得不应酬两句:“您不多呆会儿啦……”
“不啦,有功夫到我们厂里玩去……”
老爸陪着客人走远了。我一边上楼一边寻思,老爸大小是个副局长,是有身份的人,一般送客送到楼下就相当可以了,今天怎么对这位土老帽这么热情,看样子要送到汽车站了。
推开客厅的门,首先收进眼帘的是,茶几上的一台二十来寸的电视机。我上前细看,还是彩电呢。我一切明白了……其实,我们家已有一台彩电。这台彩电不是廉价的,就是白送的。那厨房里的电冰箱,天花板上的华丽的吊灯;还有空调机、录像机等等高档电器,不都是这个叔叔,那个大爷送来的吗?每每不见老爸付钱,却常看到他大笔一挥,在一张便条上写些什么,就交给了送礼的人:“去吧,到XX公司,找X经理就行了……”送礼人接过便条如获至宝,似鸡啄米一样不停地点头,连声致谢。
爸爸是主管A局系统生产资料的负责人,他这样干,会不会犯错误?我有时暗自嘀咕。
有人说:瘸毒瞎狠;我看不见得。
左眼失明的刘巩刘大哥,就是我们生活中的“铁磁”朋友。刘大哥已经四十多岁了,身高力强,是全厂数得着的“铁柱”之一。据他自己讲,他那只左眼,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被对立派打瞎的。自然,那个时期的背景,我们只朦朦胧胧地了解一些。他所说的那个对立派,也许也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大打出手吧?
这天,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我,大谢,还有傻苗子,互相递了个眼色,就前后脚地溜出车间钻进了浴室。刘大哥见我们来了,转身出去把浴室的门从外面锁上了。我们打心眼儿里感谢这位瞎眼大哥。我们一边洗一边唱起歌来:“哗啦啦下雨了,满街的人儿都在跑……”正当我们洗得撒欢时,忽听室外刘大哥的招呼声:“啊——兰子姑娘!”我一听,忙示意大谢、傻苗子快把水节门关上,并侧耳细听:
“刘师傅,您看到葛林他们了吗?”确实是兰子找我们来了。
“怎么,葛林今天没来上班?”刘大哥的话音。够意思,够朋友。
“他们没来洗澡?”
“洗澡?劳动科不是规定上班时间不准洗澡吗?”
“刚才,我好像听他们在里面唱歌?”
“那您兴许最近上火,耳朵不好使?”
“……”
“不信,您进去瞅瞅。”
我“噗嗤”一声,差点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上嘴。心想,这位刘大哥真能装糊涂;她一个姑娘家的能好意思进男浴室吗?
“刘师傅,您说什么呀?……看见了让他们快回车间去。”
“唉……您看我……看到他们一定让他们回车间;这帮混头小子真不像话!”
门锁“吧”的一声打开了,刘大哥进来了。
“小哥儿几个还不快洗,你们车间头刚才来找你们了。”刘大哥拍了一下大谢那长了几个疙瘩的屁股,冲着我说。
“刘大哥,太谢谢您啦。您那一嗓门儿,我就听得出,您是在向我们通风报信。”我一面擦拭着身子一面致谢。
“多亏了您,要不这月奖金全他妈的玩完了。”傻苗子瓮声瓮气地说。
这时,刘大哥走到我跟前,弦外有音地说:“都不容易,大伙互相关照就是了……到时,你小子在你老爹面前多替我美言两句就是了……”
我们穿好衣服,前后脚鱼贯溜出浴室。我最后一个出去;刚走出几步,又踅了回来,一头钻进刘大哥的工作兼休息室:“刘大哥,您是不是想调换一下工种?得机会让我爸跟咱们的厂头打个招呼。”
刘大哥把快要燃尽的烟蒂又重新接上一支,吸了两口后,像是从回忆的世界里醒悟过来,忙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来,抽一颗。”
“不,不抽了;我得赶紧回车间去。”我话里催他快回答我的正题。
此时,他那只右眼专注地盯着我。瞬间,我仿佛从他那只眼睛里感到一种恐怖感,不由得全身一激灵。我垂下头,扫视一下满地的烟头和墙角的几只空酒瓶,觉得讲哥们儿义气的时候到了:“刘大哥您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兄弟能办到的,尽量办!”
“好!小老弟,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刘大哥甩掉烟屁,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工种调不调无所谓,咱又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有一把子力气,给大伙烧烧洗澡水蛮好。今后有什么事再找你吧!”
我觉得刘大哥心里似乎有什么隐秘之事,但出于礼貌、义气,也就不好再多问了。转身刚要走,刘大哥又把我叫住了:“今晚OK餐厅,我请客,把你的几个哥们儿全叫去!”
“这……”我疑惑地望着他。
“唉——上个季度,我得了一笔节煤奖;没得说,都去啊!”
刘大哥说着,唾沫星几乎溅到我脸上。我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冲他微微一笑,转过身,用袖口抹了抹脸,匆匆离去。
[未完待续]《京西文学》纸刊第5期正在组稿中,体裁要求:名人访谈、小说、小小说、散文、、游记、随笔、文史纪事、创作谈等(5000字以内为宜,限10000字以内)、诗歌(5首以内或150行以内)。截稿2020年8月31日。特此公告。投 稿 邮 箱:870413692@qq.com主编方言先生微信:8704136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