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接到一个短视频创作任务。在构思脚本时,我在想,我的家乡是云南一个盛产烤鸭的宜良县,父亲就是当地的烤鸭匠人,开了一间烤鸭店。父亲的烤鸭技艺高超,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幼年时因爱吃烤鸭我和父亲走得很近,年长后就渐渐疏远,不仅是因为天各一方或害怕油腻。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宜良狗街,养鸭场一群鸭子嘎嘎下水了。烤鸭店,父亲抱着一捧松毛,细细分开,放进烤炉。父亲性情火爆,幼年时他给我讲故事,讲烤鸭的故事。他说,这是鸭与火,一次偶然的获得,从无到有,秘制一种脆嫩的,油汪汪的馋人之香。嚼着鸭肉,我问,什么是偶然获得?他说,就是双方都无法选择的相遇,你是我儿子,我是你爸爸。什么是秘制?我问他。他说,这是祖传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子承父业。他觉得我这样的人,长大后也只能烤鸭子为生。可我却对制作烤鸭毫无兴趣,我的人生不应当是在烤炉前度过。
此时,我的眼前又浮现一个画面:父亲,站在水塘边,望着水里欢游的鸭子,又盯住水边一丛丛芦苇。他抬头望了一眼天,心里似有所想。随后,拿出砍刀,砍了一捆芦苇,往回走。芦苇,长于水边,白露为霜,够真!滇麻鸭,游弋水中,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够野!我提笔写下这几句画外音。芦苇很像是父亲的秉性,直立刚正又有韧性,带着朴素底色扎根水边融入生活,出门看天,低头淌河就是他生活的行为规范,并且他希望子女们也能象他那样的生活,这是多数父亲的写照。父亲具有一颗匠人之心。制作烤鸭专注,热烈,仿佛一开火炉就上演只属于他的炼狱乐章。他一下变得亢奋起来,手捏鸭头,去毛,开膛,洗尽,然后,用芦苇杆削成叉,放入胸腔,一只鸭子四肢被撑开,就象被钉上十字架。他说,那样烤出味道才够香。对一只死鸭子的摆弄是他杀生后的仪式感;摆造形,只是把烤鸭吊挂上炉前的开端。可我却是一只活鸭子,游弋水中,自由自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象滇毛鸭,我拒绝任何形式的填鸭式喂养。父亲终是妥协了,在一顿顿棍棒责骂无果后,我的童年结束了。他也没了烤炉的火气了,变得不在爱说爱笑,一脸严肃与沉默。我一度认为自己是一个野生之种,只因借了父亲的体液才来到这个世界。他似乎已承认我是个野种,不会进入他的烤炉,他只管喂养我。父子间有一种天然的隔离,长大后,我游上了岸,远走高飞,还是进入了烤炉,只是在别处。但是今天,我却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抬头望了一眼天,心里似有所想。他一定是在想我,我也时常会想念他,想念中一半是牵挂另一半是讨烦。又想又烦,这是种复杂的亲情感受。父亲那辈人,他们并不懂得真正的关爱。只有自己才是正确的,别做坏事,别给社会添乱,好好学习,别给老子丢人什么的。天天在我的耳边灌述,你就应当这样生活,否则就打你,不打你,你就会被社会抛弃,死路一条。父亲与我,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在小学的时候,因偷盗工地建材卖了抽烟玩,他把我吊起来,如同他撑开即将入炉的烤鸭,用钢条抽打我,用钢条插我的身体如同他手持芦苇插入鸭膛,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当他打不动了,把我放下来,又喘着粗气为我涂抹云南白药,他又变得柔软如水,如同手捧蜂蜜细细涂抹鸭身。我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痛苦。那天过后,我离家出走了好多天,充满绝望,父亲的“露天教育”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围观,我的鬼哭狼嚎传遍了学校。我被定上了一个耻辱标签——贼。我觉得自己被无情抛弃,成为了他说的“只有死路一条”,我站在水边几次想投河,可我毕竟是只旱鸭子。成年后,我读到鲁迅一篇杂文所讲,深闺女们集体为难素不相识的和尚们,就是要把自己的怨伤,不幸,发泄转移给和尚,谁让你们逃出凡尘了。她们把亲手编织的花布,打结,左一结,右一结,密密麻麻。然后,用水浸泡,用棒槌捶打,如此反复,就是要让和尚们一筹莫展,解不开,获得近乎本能虐人的快感。这在父亲身上肯定存在的。我不知道父亲内心有什么怨伤,只知道他身上有戾气。母亲去世后,父亲自作主张,不让告诉再外求学的弟弟回来送葬。他说,学业最重要。学习真有那么重要吗,比亲人的生离死别更重要?我不同意,他大手挥手,你懂个屁。他的想法,我后来才明白,他是怕麻烦,人都死了,回来也只是看一眼,早看晚看总是会看到的,还不如静心上学。他奉行的不是亲密,而是管教——教,多过爱;孝,多过爱。上学时,他实行的是物质奖励,只要考试成绩好,他就会大把给钱,三十,五十,一百。这样的奖励每次只会让成绩优秀的弟弟拿到。而我,只是低头听着他的教训,心里想着,早日不在上学。我收回了思绪,我快步走向一辆小轿车,你家是哪里的?(画外音问)“我家是宜良呢”。“哪个宜(彝)良吃烤鸭那个宜良吗?”没错,就是吃烤鸭那个宜良。我开车走了。我很长时间没回家了,也很少主动和父亲通电话,每次通话总是出于一种血缘习惯。那次父亲生病住院,我把他接到省城,一向坚强的他早没有和死鸭子较劲的气势,他躺在病床上,满头白发,虚弱无助,一言不发守在床前。突然,他嚅嗫说,真害怕病情严重,你不管我了。我一时语塞,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鼻子酸酸说,我还想吃你烤的鸭子,你烤不了,我来烤。对于父亲,我没有原不原谅的选择。就象他说的鸭与火的一次偶然相遇,却是终身的纽带。他奉行的“黄金棍子出好人”,使我在潜意识里拒绝长大,成了一个愤青。我又终其一生寻找一种无条件的童年之爱。
汽车在公路上飞弛,路边的田野绿林,高山美景映入眼帘。我的眼前又浮现一个画面。父亲取鸭钩吊住鸭头,对着鸭口吹气,鸭皮张开,放入沸水锅中一滚,出锅,再用芦苇杆削成箭,猛插入肛门。这是他操纵的世界,鸭子被他强加了各种规则,他的身份就是“烤鸭师”;他又被世界操纵着,他的身份又是“父亲”。他开始用蜂蜜在手掌上化开,均匀涂抹鸭身上,耐心地抹。这是他最具柔软的姿态了。我看到了一种爱,他对生活对职业的爱,也是对我的一种爱。他把涂满甜蜜的鸭子挂到室外通风处晾皮。他又向着公路外望了一眼。我也望见了他,我面无表情,他无知无觉。父亲已经去世好多年了,送他去火葬场的路上,我麻木地望着窗外的一切。殡仪馆人问要什么档次的骨灰盒?我点燃一支烟平静说,随便。那人白了我一眼。熊熊炉火门打开,捧起父亲的骨灰盒,内心空落落似有解脱;站在公墓前,我却无家可归。他在,我心有牵挂,他去了,我没有了讨烦对象,却陷入了空洞又虚无的痛。我的记忆里永远定格童年,他给我讲过的一个关于吃烤鸭的笑话故事。那天他讲得绘声绘色,我笑得前仰后合。笑话,是种让人彻底放松,无拘无束释放天性的欢乐本能。那天,因我的无邪的欢笑,严肃的父亲也做了一回演员,我也跟着他表演,那天,我们浑身沾满了鸭子油却高兴得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抱住我一个劲亲我的小脸,我狠劲拉扯他的油胡子…….我们真应当学学如何去爱了。爱就是要表现出来,感受出来,尊重孩子成长中的错,接纳一个生命的残缺,用爱去代替冰冷的棍棒,用爱去冰释前嫌。
一排排烤熟的鸭子挂满支架,油光铮亮,通体枣红色,在光线下闪着金星儿。站在烤炉前的父亲满心欢喜端祥着他的作品。父亲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喜上眉梢。老板,提只鸭子来甩甩。父亲闻声,手提一只刚出炉的鸭子来到外屋,甩几下,便提进了厨房。老板,提只鸭子来甩甩。(画外音)父亲闻声,又提着鸭子出来,甩了几下,又提进了厨房。老板,咋个还不提鸭子来甩?(画外音显得很急促。)父亲走出来,严肃地说,“甩过两次了,怎么还要甩?”“甩甩”只是云南话对于“吃”的说法。误解,有时产生笑话;有时产生一种充满仪式感的亲情;有时还能穿越时空与亲人相见。我站起来,张开双臂向着父亲走来。父亲严肃的表情,瞬间,迟疑;瞬间,荡开,抿嘴笑了,我和父亲拥抱在一起。
本刊编辑
赵克明 戴晓东 庄有禄王明军 庆 红
项 宏苏 恩李同好
值班编辑戴晓东
美术编辑杨文民戴剑
王飞雁,曾就职于《云南日报》等多家媒体,任记者,编辑,撰稿人,在《知音》《家庭》《女报》《中国国家地理》《南方周末》等杂志报刊发表纪实类稿件若干。散文,诗歌,小说,发表于《滇池》《散文》《岁月》《当代》等文学期刊,曾在国内多次文学征文大赛获奖。出版文化散文《隔世回眸》短篇小说集《蝶园》等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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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03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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