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她读书那会儿,咯咯咯咯……”那个叫做“如意”的中年女人每每说起小莲姐的往事总是未讲先笑,而且笑得眉开嘴扬,眼皮起了褶。 不知为啥,那种笑声令我有些反感。 小莲姐是邻居张木匠家九个孩子当中的老大,是五十年代末生人,年纪比我大了十来岁吧,我们都叫她“小莲姐”。 如意和小莲姐是小学同班同学,也仅限于小学阶段了,因为小莲姐断断续续只上了一年小学就辍学了。“那会儿一年级呀,没下课呢,她妹就在窗外探头探脑的,又向大姐招手,老师看见以为有什么事,问她找谁?小莲只得承认是妹妹找自己有事,然后老师让她出去接话,咯咯咯咯……”如意回忆到这里又笑了一通才继续说:“她姐妹俩说了几句,妹妹走了,小莲很快回教室坐下,皱着眉想哭似的。你猜她妹找大姐什么事?原来爸叫她别上课了,回家洗尿布干活去。” 那时张木匠老婆仿佛立了什么大功劳一般喜上眉梢,为什么呢?那是因为连续生了四个“蚀本货”(女孩)后,终于争口气给张木匠生了个带把儿的男丁啊!张木匠破天荒给老婆买了蟹肉和鸡蛋煮汤水补身子,那年月能吃上这个汤水,尽管只有数得清的一两次,也足够她在街坊面前吐气扬眉的,想想以往生丫头时哪有这般待遇呀?
在张木匠家,洗婴孩屎尿布几乎是小莲姐很多年的“专利”。不禁想起民间那句大人斥责孩子念书不专心长大后无所作为的话:“你读书读什么了?是读屎片么?”小莲姐念书成绩不理想早早辍学,想来还真可能被那些烦人恶心的屎尿片影响了吧,谁说不是呢?抛开平时洗衣做饭,还要帮她爹分担打磨木头等家务杂活不说,你看张木匠老婆日后那些年还在乐此不疲地生小人儿,老六,老七,老八,老九…… 小莲是个木讷老实人。 一个空地上设一个水龙头,那是七十年代初,中期集中对一个陆上片区居民的自来水供水方式。每天早上和傍晚定点供水,傍晚时分正值大伙下班,那可是储水高峰期,空地上弯弯曲曲排了一个水桶阵。 “哗哗哗”,那时自来水很宝贵,水声特别悦耳。排在前面的一个木桶装满了,轮到后面的铁桶铝桶装水,没有轮到的就在那里一边不断移动水桶一边闲聊,本来井然有序。偏偏有时候人有三急,有人走开一会回来一看就来气,“他妈的,明明是我先来的,谁把我的水桶丢一边去了?” 没亲眼目睹谁使坏自然无法追究,倘若碰巧撞破了哪里忍得住怒火,为了一个先后名次,人们时有口舌争端。脾气火爆的男人,挑水扁担一横在手拉开驾势就要干仗,但是很少真正打得头破血流的,热心街坊往往会及时过来,劝的劝,拉开的拉开。
张木匠家人口多用水量大,做的木桶也比别家多。小莲是家里负责洗衣服和挑水的,排队时一下子占了五六个位置,有人暗暗不满,不知是谁趁她上厕所小便时把她的水桶移到老远一边去,等她回来一看,懵了!可能是越急脑子越糊涂,竟不记得原先跟着谁,要插回队里去别人可是死活不同意了。她大抵胆小怕事不敢与人争执,只得重新排队,眼看排到天色黑了,不禁哭起来。家里饭还没做,墙角一堆尿布等着洗呢! 张木匠听说了这事,抓起工具箱里的一把斧头气冲冲赶来,就到现场放声大骂:“哪个狗杂种把我家水桶丢开的?站出来!我今天就砍死他!” 那天晚上,有人还听见张木匠在家里骂自己的大女儿是“笨蛋”、“人头猪脑”之类的话。也许是不太聪明,干活不懂变通,张家大姐没少挨父亲责骂。有个夏天还因为带头洗冷水澡,宝贝弟弟竟然受凉病了,张木匠气得揍了她一顿。 以上那些往事都是“如意”通过回忆并说给我听的,真正对小莲姐印象深刻是我长到九岁时。那是八十年代初,小莲已经是二十二岁适合谈婚论嫁的年纪。经过邻居介绍,小莲姐非常喜欢男方——一个英俊的解放军叔叔。她外表乍看其实挺端正秀气的,中等身材鹅蛋脸,秀鼻小嘴。美中不足的是那双眼睛:一只视力正常,另一只视力很弱,听说是小时候得了一场病落下的后遗症。交往日子一长,男方知道了这个隐秘,还发现她识字有限,确实没什么文化,慢慢就变了心,打了退堂鼓。她当时失恋应该伤透了心,很长时间就没见她笑过。几年之后她竟然“快刀斩乱麻”迅速嫁给了一个家境贫寒、性格比她还木讷、说话结巴、三闷棍打不出一个屁的男人。
“我嫁给他那时,家里穷得煮豆豉当下饭菜,要不就是油盐饭。”小莲姐后来跟我说这话时显得很乐观,可能她觉得艰难都过去了。改革开放时期,她和丈夫通过申请手续,在街边搭了个简易棚,干起了自行车修理。我买菜经过那里,她常常热情地搬来小凳子招呼我坐下歇歇,顺便和她聊聊家常。 “街坊邻里,打个气还收什么钱,不要不要。”她就是这么个人,给旧时邻居单车打个气,人家给她小钱,她还会塞回去。老人小孩要是不小心在她眼前跌倒,她准会上去扶一把,然后回身到小铺子的零件架上拿药油给人家擦擦。 “我没有想到啊!她就这么了断自己。”那个男人说起自己的妻子泪如雨下。可怜的张家大姐,本以为生活日益好转了,却又在四十四岁时得了肝癌,晚期脸色蜡黄腹胀如鼓,终于趁丈夫外出、孩子上学而家中无人时采取极端手段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的离世方式,让我十分震惊。面对苦难,在生乐观,赴死决然,这需要何等的坚强和勇气! 彼此谈话的情景一幕幕掠过,“我家穷没有钱治呀!”小莲姐说到自己的缺陷时并没有显露出对家庭有多少怨恨,但偶尔也会叹气:“唉!谁叫我命苦,我就是个苦命人。” “苦命“两个字不断在脑海里盘旋,究竟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还是多少掺杂了一些人为促成的因素? 回首小莲的一生,总有难以言表的怜惜与酸楚涌上心头……
编辑:飞俗
作者简介
纳兰觉慧(湘韵文学网短篇主编)
实名:陈慧杏,70后,现居于广西梧州市秀丽的鸳鸯江畔,梧州市作协会员,以散文,小说创作为主,有作品刊于《梧州日报》,《西江都市报》,广西《西江月》等地方报刊杂志。文学梦始于中学时代,走过青春,并将一直无悔延续于未来悠远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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