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游诗界》诗刊总第（069）期
吕游选诗（057）期
题记：呈现给我的，是安琪2018年完成的一百多首诗歌。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游记”，将近十个月，她一直在行走，在路上。一脚，踏向遥远的未知；一脚，踏进神圣不可侵犯的内心领地。我怀疑，安琪不是诗人，是个舞蹈演员，这深深的下叉，得需要多深的功力和人生阅历才能做到。这一叉，似乎和身体有关，患病时，是机器出了故障，慢了下来；健康时，畅游如同大海的箭鱼，快如箭。这一叉，一头，是漂泊；一头，是归根。安琪的诗歌和季节有关：初春干旱少雨，花不想开，诗不想来；到了五六月份，南方雨季雨量充沛，精神饱满，“诗”花怒放，万“句”葱茏。“通往人间的路上，那时我叫绿珠/今日我叫安琪。”（《给美巢村》）她就是那个橄榄形的安琪吗？一个诗人和季节融为一体，即是自然之子啦。
我读安琪，特意读她的包容、佛性，于是就忽略掉了她春天的咳嗽、城市留下的脚印，包括那个在小车上行走，像城市断裂的末梢神经一样的残疾人，她所看到的世界和被反复翻译的，像二手货、三手货一样的诗人普希金，她所愤怒的、视为无耻的行径。这些尘世间的事物，杂乱，阻碍了一个诗人的视线。她行走于人世间，记录着她所感兴趣的，像风在树上画下柳芽、桃花，在水里画下涟漪，她用钢笔，用诗句画下怜爱、悲悯，“一个春天/就像你电汇我稿费”（《电汇春天》）相对于世间万物，她单纯、可爱，却又显得无能为力。我忽略掉了她被季节的风吹乱的诗歌，包括父亲的醉酒，我想让她在咳嗽中静下来。“文字也是一种病”，更是一副良药。她行走着，似乎想被风带走什么，然后就此忘掉。
我读安琪，只想在她的诗歌中寻找我感到陌生却又与我相通的，所以，我忽略掉了她的诗歌中任何一点他人阅读的痕迹，包括像煮熟的螃蟹一样，用红字重点凸显出的诗歌。如果我讨厌了现实生活，包括每一个细节，那是因为它虚伪的变成了真空，令我窒息，恐惧。既然客观世界令我失望，我何不寻找内心的一片安宁！这个内心，不止在身体内，它可能在高处，在不胜寒的地方，也许，那颗心，就是我能飞抵的星星，“留下了我们/摸遍的痕迹”（《天神的高筒帽》），也许这种美好的感觉，也在回忆里，1977年的青苔“沿着童年向我走来”，这得需要忽略掉多少尘世时光，留下这点印记，如心跳留下的游丝，“内心脆弱冰块的颜色献给你”（《白草为霜》），弱，却斩不断。这些诗句，是我需要的。我坚信，这才是安琪拂去繁花和繁缛，应该留下的东西。（吕游）
本期诗人
（排名不分先后）
安琪 张清华 吕游 修水飞鱼 涟漪
“吕游选诗”主持人：吕游
微信联系：wansuishige
吕游选诗—诗人影踪
安琪2018年10月3日，在福建漳州。【摄影：杨亚伟】
诗人吕游和安琪在河北省怀来。吕游选诗—头条诗人
头条诗人：安琪
安琪的诗
天神的高筒帽
那么
我们启程
去往地球上最偏远的某地
去见没有褶皱的黑岩石
白岩石
褐黄岩石
去打开岩石的硬脑壳
用铁器
和想象力
你是天神
你有高高的高筒帽
你沉默的灵感
饥渴不安的灵感
需要这一片星空眺望的戈壁来收存
巴丹吉林
巴丹吉林
我就在天神的高筒帽里
我从遥远的外太空而来
作为你遗弃在那一世的孤儿
我遵守着我内心的禁忌
和骄傲。我和我的天神
摸遍了巴丹吉林的每一块岩石
留下了我们
摸遍的痕迹
2018-3-23
世界诗歌日
——给福州
世界被诗歌包围，这一晚
语言乌托邦
精神乌托邦
安民巷远远走去的少女
她缺少母爱的背影消瘦
像我的女儿
也像我长久枯竭的激情
我踩着离去时的脚印回到故乡
每一步
都能遇到你们的接纳
春天把它的微寒赶向于山
赶向鼓山
亲爱的朋友春天把我赶向你们
让我和世界一起
在诗和歌里现身
2018-3-23
1977，青苔
青苔
沿着童年向我走来。小坑头
顶路，下路
我勾着妹妹的肩
妹妹搂着我的腰
一把帆布雨伞罩在我们头上
雨
在帆布雨伞上蹦跳
泥土，从我们的光脚丫缝里钻出头
吱吱叫着
早晨6：30分的漳州茶厂
走出了一对个头相当的姐妹
一个小眼
一个大眼
她们向着大同五七学校走去
一个三年级
一个一年级
“小心青苔，小心青苔”
年轻的妈妈在后面喊着
不放心地
跟着走了一段
2018-3-27
电汇春天
四月了悬铃木还光秃着身子只有悬挂了一冬的悬铃继续悬着炫技的乌鸦选择最高处筑它的巢它说我才是悬铃木最伟大的作品我从翠屏南里邮局出来小包包里躲着刚领取的稿费它从祖国最南的南端椰城飞来摸上去还有潮湿的海腥味杨黎小友杨黎小友请电汇北京一批春风一阵春雨一群春意一个春天就像你电汇我稿费2018-3-31
玉兰论北方的玉兰卯足了劲长个个傻大黑粗没有一朵玉兰懂得把自己往香里开我坐在北方的玉兰树下回想我南方玉兰的精致姑娘小拇指般的玉兰白而细浑身散发着幽谧的芬芳植物当然有性别玉兰在南方为阴。过了长江为阳。2018-4-9
观音山原始森林
此地谢绝游客
谢绝探险者的烟蒂，和好奇
此地有蛇出没因而我们必须手持木枝
樟木可妨小兽
红枫可妨小鬼
桃木可妨美女戴画皮
鸭脚木细白树叶并不像鸭的脚爪
禾雀花造型如鸟还有一对红眼珠
此地有植物一千种
其中五百种精力旺盛据传已近万岁
有观音菩萨度化过的羽毛形状小虫
它一蹦一跳在我们前面引路
丹增活佛有言：
树是城市故事的讲述者
每一株树都救助过无数生命
鸟，雀，虫，蚂蚁……
当我们死了
树是我们的棺椁
这个上午我们心怀虔诚行走在
原始森林像行走在我们的来世
2018-4-13，观音山
白草为霜——三给金重朝向你的草们白仿若霜，内心脆弱冰块的颜色献给你远东遥远的守望者每一个夜晚都是你的异乡画笔和诗笔闪现粗壮或纤细的光你有体格强健的北极熊一般的躯体也有丝线般敏感的轻盈的灵魂我们爱你隔着生长大浪和大船的太平洋我们的爱如此无力亲爱的保重！2018-4-20，北京
友谊树
菩提树知道把自己植在观音山的
叫夏云峰，美国人。丁香树知道把自己植在
观音山的叫薛熹祯，韩国人。红枫树知道把自己
植在观音山的叫达莎，白俄罗斯人。紫薇树知道
把自己植在观音山的叫丹增，中国人。
2018年4月12日，我们
和蓝天白云
和樟木头镇的繁华兴盛
和观音山的万千植物们
一起见证了中外作家在藏经阁前植下了
菩提树，丁香树，红枫树，紫薇树
清风吹过
每一片树叶哗哗作响它们
迫不及待地告诉我：
我不叫菩提树，我叫友谊树
我不叫丁香树，我叫友谊树
我不叫红枫树，我叫友谊树
我不叫紫薇树，我叫友谊树！
2018-4-20，北京
有感不知名的鸟儿穿着黑白相间的衣服背着双手绅士一样踱步或蹦跳年轻的妈妈把宝宝装在肚里在小区花园里看鸟儿踱步，或蹦跳我的肚子已不年轻装不进一个宝宝装几首诗还是可以的2018-5-2
临高
临高：椰子树粗枝大叶
我要像椰子树茁壮成长
我要把你接进我的诗篇就像你迎我进
你的五月——
空气中都是热辣辣的情意
烤白薯的香
烤红薯的香。剥开五月
一只金龟子
匍匐在金沙滩酒店清凉的瓷砖地板上
被我顺便装进手机
临高！视野所及皆是风景
茅草茂盛
仿佛传说
菠萝蜜头顶着头从树根一溜儿
挂到树梢
插一根拐杖也能开花啊临高
海水了解秋刀鱼也了解海面上
每一道皱褶，海水了解夜晚牛蛙对牛的呼唤
也了解诗人们打捞诗句的心
一张白色的大网
撒向星空或者撒向我
我不会挣脱
我是5月17日蓝色临高的那枚
上弦月
秘密地酣睡在你们的梦里。
2018-5-22，北京
给美巢村
胡铨、汤显祖
一前一后，路过美巢村，胡铨落魄
流放吉阳，满目所见，荒草中有野鬼提灯
有游魂飘来飘去，哦飘来飘去
为什么不让我向北而去，北方有我一听就高兴的
闻喜县，为什么偏偏让我向南前来
南方有我一听就害怕的买愁村
买愁村，买愁村，我会死在这里吗
我会和游魂野鬼一起，死在这里吗
胡铨、汤显祖
一前一后，路过美巢村，汤显祖乐观
被贬徐闻也要忙里偷闲渡琼州海峡到买愁村玩
哎呀看起来这里是有点昏沉悲凉，且让我请来
绿珠。绿珠，绿珠，快带上你的笛子来此歌舞
一个漂亮的姑娘，一个漂亮的姑娘
足以改变一个地方的气象
足以把买愁村改变成莫愁村
胡铨、汤显祖
一前一后，路过美巢村，那时美巢还叫买愁
那时我还没出生，还没路过这里
那时我铆足了劲
快马加鞭，沿着古驿道，奔走在
通往人间的路上，那时我叫绿珠
今日我叫安琪。
2018-5-22，北京
大海没有泪水
大海没有泪水
没有父母，没有子女，没有感情
没有众生平等
大海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的平静与狂怒
只有自己水做的筋骨与肌肉，只有自己
紧紧抱在一起的水和水
永远不分开
大海只有水
没有泪水，大海不提供褒义和贬义
不提供蓝色和绿色
捧起大海，不见蓝色，不见绿色
大海就是大海，味咸，无色
大海就是水
2018-5-22，北京
漳州古城
坐在雨水编织而成的古城语境里
漳州，远方来的客人把你当成亲切的家
他们趋近辨认木偶特殊的技艺
从樟木中唤出的生旦净末丑，彩绘精致
稳重不艳，是唐宋的遗韵在今日的续响
他们询问片仔癀的疗效，清热解毒
凉血化瘀，消肿止痛，内含独家秘方
他们采购八宝印泥，文房第五宝——
“印纸则桃花欲笑，钤朱而墨韵增辉”
他们吃四果汤加莲子圆
舒适和柔顺滑遍他们肠胃的每个角落
对面骑楼二层，纤细如草叶的姑娘们品茶
嬉闹，把未涂唇彩的嘴唇留在雨夜，留在
客人们被感染的微笑里。漳州
我青春的灵魂可会攀爬雨线寻到我这里？
2018-6-2，北京
为千佛崖增加一尊雕像
我想在白虎山雕刻一尊我
这样就能把当代元素放置进去
一拨又一拨人到这里看唐朝
然后死去
唐朝还在
我为什么不能在白虎山雕刻一个我
一个当代元素的我
一个灵魂可以串门的我在唐朝
与当代之间
我不相信史书上的唐朝
教科书上的唐朝
我想对我身边的石像们做一个口述实录
我不怕时间漫长
因为我也是雕像一尊
我比他们年轻
比他们有想法
我想在每个日光照耀的清晨脱下我的肉身
四处行走
我要和南平长公主互换衣服，并教唆她减肥
时代已到21世纪我的公主
你不要老站在这里
你可以伪装成我或者对我也做个访谈
我有好多话想告诉唐朝。
2018-6-17，北京
十年零三天
今天我的客人是谁
飞机，阳光，花草，和茫然？
飞机是块轰鸣的抹布，抹过天空的蓝
抹过距离和尘埃。最终要落足在平安身上
阳光这两日正好，难得北京
你有可堪比拟高原的透亮和晴朗你真是难得
花草在我的窗台吃我，吃我的呼吸
吃我的注视，吃我的伤心和欢乐，花草寂静
花草总不说话
但它一个劲地长出的枝叶告诉我
它爱这每天都有大事
小事发生的人间就像我也爱
茫然啊茫然
时钟被卸去秒针和分针仿佛卸去了
时间就不再走，这是最好的抵御死亡的方式
我假装时间不存在就像假装
你不存在——
你离开我已经有十年零三天
2018-6-29，北京
大觉六师殿台基遗址
这里曾是佛的居所
如今已是一片废墟，站在大觉六师殿台基遗址上
有心怀鬼胎的鬼
也有行善积德的人。
2018-8-16
千斤顶我叫李平和冰峰、李木马、娜仁琪琪格都是鲁院同学他们留在北京我回到小地方我要做企业，没法专心写诗在鲁院只有我的诗上过《人民文学》不客气地说当时我就No.1但我要做企业没法专心写诗我做的千斤顶，妹妹我送你一个女孩子爆胎了钻进车底下，拿着千斤顶按下按钮，嗞，千斤顶顶起来手摇是摇不动的别人的千斤顶一把25我的千斤顶一把800妹妹我送你一把，放在后备箱需要时按下按钮嗞，千斤顶顶起来我的千斤顶远销欧共体，我不销美国贸易战对我没影响晓弦说我不容易不搓麻将，不打牌，不喝咖啡不跳广场舞藏书15000册，不比你少业余时间都在写诗都在写诗你问我千斤顶跟诗有什么关系这么说吧千斤顶顶起我和120个员工的家庭诗诗是我的千斤顶！2018-8-18，嘉兴月河
冶力关的一个瞬间：给北乔只是路过石头便开成莲花迎接你只是心念一动过去的日子便悉数归来你好，北乔甘南脆薄的蓝天认得你蓝天上鱼鳞般的云群认得你江南的汉子为甘南之美所魅惑瞬间成为诗人只是路过转经筒便为你送来吉祥的祝语感谢你，北乔你是临潭的潭——潭中阳光鲜亮的倒影倒影中永恒的一个瞬间。2018-8-18.高铁蚌埠南站
完璧楼
那一日在崖山
陆秀夫背着少帝赵昺投海自尽
十万宋民一起跳海殉国
十万宋民也喂不饱的海
发出嘲笑的哗哗声对我：你，宋太祖之弟
的后裔，纯正的皇族，跳，我的胃恭候你
你比那十万口粮
有味道多了！
我盯视海片刻
回之以“哼”，我，赵若和
闽冲郡王，我的先祖赵匡美被其兄赵匡义毒杀
失去了承袭大统的机会
这大宋的江山
乃我杀父仇人的江山，这大宋的江山与我何干
我又何必为它去死
我带着侍从在纷乱中逃难
艰辛啊艰辛，这一路的山重水复一路的惊惶
这已改了姓的江山大地依旧壮阔
而斑斓
江山本就不属谁人
每一个大地上的生灵：花草鱼虫
清风明月
都是江山的主人。我觉悟太迟
直到一命归阴方才有所思
有所感
凤凰花盛开的那日我来到一片旷野之地
无人，无人在此，我已经跑不动了，我身上的余钱
也跑不了多远了
就是这里了，漳浦湖西，硕高山
请收留我，大宋皇族一脉，哈皇族何在？只不过
难民一个，改赵为黄吧，只要我和我的子孙们
平安度日，那昔日的荣华
不提也罢
都说山中无岁月，可时光的利刃
依旧杀人如麻，我早已作古，我的后人的后人
在黄姓中苟延，泯然众矣
直到那一日我们的黄娶了他们的黄
同姓通婚，犯了大明戒律，当斩
（报应啊，大元朝也完蛋了！）
我们的黄急速翻出族谱，始现赵姓
感谢洪武帝不杀之恩
并恩准我们回复赵姓
我的第十世孙赵范开始重建家园
悟石、墨池、云巢、禹碑、咫尺玄门
卞派桥、东方钜障、丹鼎钟祥、硕高居胜……
“布局立意，处处乃沿汴京之旧”
可怜的孩子，当你把住宅取名完璧楼并有意
让玉少一点
在你看来是王，在我看来却是
玉之残缺
“璧”既不“完”，又如何归赵？！
2018-10-8，北京
安琪，本名黄江嫔，1969年2月生于福建漳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诗作入选《中国当代文学专题教程》《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百年中国长诗经典》等。合作主编有《第三说》《中间代诗全集》《北漂诗篇》。出版有诗集《奔跑的栅栏》《极地之境》《美学诊所》及随笔集《女性主义者笔记》等。诗作被译成英语、德语、韩语、西班牙语、日语、蒙古语、藏语等传播。现居北京。供职于作家网。
吕游选诗—沧州诗社
沧州诗社2018年10月诗选（2）
2018年10月9日：读安琪的诗歌
吕游（河北）
这个时间，是70亿人的时间
也是超过70亿人的植物们的时间
依然有他们不知道的，比如
这个上午，我把自己泡在一百多首诗歌里
泡在一个人匆匆的旅程，泡在
比一杯茶还要浓的诗情里，泡在
一声咳嗽，一次疾病，一杯酒深处
一个人走过来，就是一朵莲花盛开了
看似随意的文字，怎么就能飘散出香气呢
更多人间烟火是和地名、人名升起的
植物们的花叶，人的语言和脚步都是活着的
我的时间，也是他们的时间
更多不被人知道的，是
我沉浸于这些诗歌，不能自拔
一些陈年往事软如沼泽，轻易拴住我
时间里，有一张小小的地图
浓缩着整个地球的距离，甚至外太空的秘密
70亿人不知道，我在读她的诗歌
（她的名字一说出，就会被反复阅读，传颂）
我也是不被知道的，故意藏着
像残垣背后的草，等着暮秋的露珠
像这些诗歌，悄悄睁开眼睛
2018.10.9于沧州
大海
修水飞鱼（江西）
船在海上航行
打鱼
打捞沉船、珠宝和历史
大海广阔
时有鱼儿跃出水面
打量一眼航船
又飞快地潜入海里
等待船沉
等待，落水的人
2018.10.9瑞安
菊花辞
涟漪（河北）
左手是霜，右手是露
蝴蝶不来，不影响芬芳传递
一层薄霜，正好压一压心中的火苗
慢慢开，一瓣一瓣地开
填补秋凉后的空
如果怕老，摘一朵，插在鬓边
如果想醉，就采撷东篱下
酿一壶菊花酒
花间一壶酒
不易酩酊，只易浅醉
2018.10.9于任丘
该组诗歌选自“沧州诗社”，入选时有改动。
吕游选诗—诗评
关在生存与精神的极地：关于安琪诗歌的随记①文 /张清华
最初接触安琪的诗歌大概要追溯到世纪90年代末，但那时只是一般随机阅读，并未有特别留意。大约十年前，我第一次收到安琪的一本诗集，是她自行印刷的标明了“第三说诗丛”的《任性》。记得诗集中间还夹带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几句话，大意是，本书印数很少，且饱含作者的心血，只寄给那些相信会认真阅读的人。纸条很有“威慑”力，我收到后当然也认真拜读了，觉得很有分量——也相当晦涩，其中的长诗作品确乎有些费解，带有了第三代诗人、特别是“海子式”的长诗的费解。即便对于我这样的“专业读者”来说，如果不能知人论世地看，也很难读得进去。我当时想，或许安琪还是一个热衷于概念性写作的诗人罢。不过看得出，那时的安琪确乎才气逼人，除了热衷表明其“代际差异”的“后现代的文化标签”，也已经显露出不可遏止的观念力量，以及不肯落于流俗的风格，在她的作品中夹杂了大量诙谐或怪诞的因素，语言也极具有破坏性与间离感。
2005年我调至北京工作，常有机会在各种诗人聚会的场合见到“北漂”的安琪，知道她是一位执着而率性的诗人，热情、率真、不惜气力地为诗歌做事，也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不屈从别人的说法。她编的《中间代诗全集》②可说是继《朦胧诗选》（阎月君等编）、《后朦胧诗全集》（万夏、潇潇编）之后最重要的诗歌总集了，是当代诗歌史上无法忽略的重要文献。虽说在概念界定及诗人的取舍上引发了一些分歧，引起了相当广泛的争论，但无论如何，它给“第三代”之后没有赶上90年代“经典化班车”的一大批诗人创造了一个机会，让他们得以通过这次集合而“进入历史”，成为当代诗歌谱系学中的一个有机部分，这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而且，从文化的代际特征上看，这一部分诗人也确实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虽然所有论述迄今为止都没有清楚地说出“中间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代，但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它成为了迄今为止最为包容和多元、最具各种可能性的一代。
之后，安琪在很长时间里醉心于她“中间代”概念的推广与扩展，将这一批诗人作为“历史中间物”、作为承前启后的一个群落的文化取向、写作意义等等，做了很多有价值的阐释，特别是做了很多具体的工作，诸如策划、编刊、出诗集，召开研讨会等等。
但这些似乎都还只是安琪在“社会工作”方面的成绩，作为一个诗人，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她的写作在最近七八年中所历经的一个深刻蜕变。这使我再一次体会到，“生活是艺术的母亲”绝不是一句空话。动荡的生活与情感的磨难——虽然我并不能说出其具体的遭遇，但通过各方面的信息却感受到她几年中难以尽述的艰辛与波折，这使她的诗歌突然跃出了观念的堆积与缠扰，而达到了一个自明与融会的高度。似乎是从2007年或者更早，我突然感到了她的诗歌一种“脱去茧壳”之后的“化蝶”之变，她终于走出了观念写作的笼子，而用自己的生命经历、富有切肤质感的经验表达，动人的生活与生命感怀，创造出了令人愕然和怦然心动的诗歌。她在2007年的《打扫狂风》、《又一次被点着》、《终端身份》、《用一只手按住西风》……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些作品忠实地记录了她的遭际，也从中传达出生存的困顿与人性的矛盾。甚至其中的愤怒与垃圾情绪，也具有了残酷的诗意：
死过一次的人，不愿意被点着，他们经历过
生的坎坷，或辉煌
最后到达火葬场
“……你等待一把火点燃他们/这些未死的废物，或者你/你希望无妄之火自天而降/已死的，将死的/都注定被点着”。这些句子令人震撼地展现了一个生命的困苦处境，痛苦使安琪的感性力量得到了释放，也提升了她的诗歌。这个残酷而奇异的过程某种程度上也透出了诗歌的真谛——写作者永远只能向生活和命运学习，并且通过它们而去取得真正的源泉、感动与力量。
很显然，安琪将自己逼入了生活的“极地”，人生与命运的极地，这帮助并且改变了她的诗歌写作。固然，愤怒与悲伤并不一定会产生伟大的诗篇，但却会帮助人恢复写作的本色与质感。当然，安琪仍然是安琪，在率真地表达她的这些遭际的同时，她仍保有了自己的风格与特点，并且借助这种动荡与磨难，逼使自己展开精神的思索，以及从世俗与生存的荒诞中升华出必要的哲学体验，同时也保有了她一贯的诙谐意趣与荒诞美学。
也出于这样一个角度，我想有必要谈谈安琪在当代诗歌写作中的“先锋意识”——我现在比较慎谈“先锋”一词——很多人声称自己的诗歌写作是“先锋”的，但是不是真正的先锋则不好界定。安琪的诗歌这些年来，始终如一地追循着先锋精神，因为她从不沉湎于“小女子气”的写作，甚至也不沉湎于概念化的女权或女性主义写作——她的诗歌与男性的诗歌不无“性别”意义上的差异。对于生存的戏剧性的看法，充满荒谬感但又绝不感伤主义或单纯悲剧性地去进行理解，是安琪最具有特殊意义的一个特征。一般说来，感伤主义与悲剧视角，确会导致动人的美感与道德上的传统意味，但是却容易将问题简单化，将情感处理格式化，而安琪的处置是真正“现代”的，她并不导向唯美意义上的悲剧性，而是选择了荒诞与怪异，选择了更为复杂的“迎面扑去”的探究、冒险、交锋和承受，然后再予以略带嘲弄的风格予以细节性的揭示，展开生活那荒诞的内部以及人性的复杂与黑暗。
因此，安琪的诗歌与我们习惯的传统意义上那种漂亮的、自足的、“美”的诗歌是不一样的——这当然不是说安琪的诗歌不美，她的诗相当打动我，但她又和通常文本意义上的那种美划清了界限，并因此显出了稀有的品质。
其次，她的诗歌保持了感觉的尖锐性。她不像一般的写作者早已将自己磨平，因为生活的创伤迫使我们去适应它的一切，将自己磨平，既会让自己感到舒服，还会与生活达成必要的妥协，达成一种默契和合谋。而安琪却永远保持着原始的尖锐的触角。我不好说她的神经系统有一个“芒刺”系统，但我感觉到，她在生活中每时每刻，从每个细节都能生发出一种彻骨的痛感，尖锐的痛感。同时，我感觉安琪诗歌的“速度”也是极快的，这可能缘于她的个人气质，她是一位个人生命能量足够强大的人，她的写作与在北京这样一个动荡而又多元的一个文化环境，以及她这些年来比较不确定不稳定的生活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我感觉她的诗歌一直是飞速旋转的，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意识转换非常之迅速，你感觉得到她在生活中每时每刻都能够迅速抓住灵感，而且不加回味地以闪电式的语言呈现出来。这种极快的速度也成为她标志性的特点。
前段时间我曾听到诗人欧阳江河的一个谈论，他的一个说法我赞同，即，“有效的诗歌”和“美的诗歌”的区别：“好诗”可以说在日常阅读中随处可见，但这种的诗歌是封闭状态的，它写完之后将自己包裹起来，不和现实的复杂性发生关系，也不能见出诗人的真实生存；从这个意义上，好的或美的诗歌，常常是一种“漂亮的废话”，根本不能在诗歌史上刻下自己的痕迹，而“有效的诗歌”虽然可能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缺陷”的，但却能够与其所处的时代发生回应或对应关系。而安琪的诗歌在我看来，在很多的细节方面，即与现实发生着密切和真切的关系，我透过她对于自己的生活与心态的分裂和纷乱的书写，我们就可以看出这个时代的某种精神踪迹。这是她不同于别人的一个方面。
还有一点，特别重要的一点，我想说安琪诗歌里的“无意识”。这个可能具体一点，我喜欢安琪诗歌中的无意识的活动，特别敏感而活跃的活动。很多人在写作中将无意识压抑或“道德化”了，对其进行装饰和美化，但安琪从来不，她能够非常勇敢地、本真地，把无意识的东西精准地呈现出来，这足以证明她的纯粹和善意——我不说“善良”，因为潜意识的东西、本能的东西，很多也是“恶”的，我们也会读到了很多“恶的潜意识”的诗歌。但是安琪诗歌中的潜意识永远是可爱和善意的。我迄今为止一直认为安琪的这首诗会传世，就是《像杜拉斯一样生活》。这首诗妙就妙在它的情绪是一种无意识的呈现，它的语言也和无意识活动达成了完美的融合，互为表里。它的语言“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快些/快些快些再快些……”这种节奏是安琪自己的一种生活感受和生活态度，也是她这些年的经历与经验，是诗歌本身特别有意思的一种速度，在这种节奏中，她的诗歌和她的生活经验透过无意识的语言，完美地呈现出来，然后——“呼哧……我累了，我不能像杜拉斯一样生活”，这个最后的结局非常具有颠覆性，它让前面的生活有了一种意义和限制，或者说限度，也把它诗化了，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按着一个节奏下去。这首诗既是对杜拉斯，对女权，对观念上的女权、女性的一种致意，同时也是对自我的一种确认，是对她的生活经历与经验的一种提炼和提升，对于这样的诗歌细究起来特别有意思。从无意识的角度看，这首诗的节奏感同其表层经验，也即性的行为之间，其节奏是一致的，最后的终止也是一致的，其内含的自否性，同样传神地隐喻和指涉着性意识与无意识的微妙变化。
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虽然作品寄托或诉诸个体的无意识活动，但在更为广阔的层面上，它也和我们的时代发生了一种对话关系，甚至是一种命名关系。我们这个时代的节奏是快的，有一种动荡与不安，其刺激与创伤、快乐与无聊纠结于一起，人的精神、灵魂、感受都特别不稳定，而这个主旨在字面上也同样可以看得出来。
安琪活跃的无意识不只表现在《像杜拉斯一样生活》这首诗中，还表现在相当多的作品里，比如“用一只手按住西风”，这种感觉我们经常会有的，顾此失彼的，有一种试图掌控环境又无法掌控环境的困惑，因为环境是瞬息万变的，你永远处在一种无奈反抗的张皇失措里。再比如“梦很冷”，我记得她的诗歌里写过自己在梦里“死过一次”，也写过别人到她梦里去死，类似这种经验每个人都有，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这种经验写到诗歌里，这种经验并不美，不是传统诗歌意义上的素材，在过去的经验里面没有人会如此真实地把这些东西原原本本地写入到诗歌里面，而安琪在这方面创造性的书写，确乎丰富了当代诗歌的内含。这不是随便哪个女诗人都能够写出来的。
很多人是“用笔写作”，而好的诗人我一直认为是“用生命写作”的，我比较推崇的女诗人像寒烟，给人的感觉就是像用生命去写。安琪在某种意义上，我认为她也是“用生命去面对”写作，但她不直接用命去写，因为她有诙谐和弹性的一面，安琪诗歌有张有弛，有“后现代”的一面——后现代的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就是荒诞和嘲弄，戏谑和反讽，就是意识到价值和意义的可疑，而一旦有了这样的认知，主体就不会拿命一搏。这也是她能够应对生活的动荡的一个很重要的素质。寒烟的诗一看就知道她活得艰难，被悲情与愤懑包围着，而安琪在的诗中却可以看出一种自我解脱的自在与弹性，看出其艰难中保持着正面而健康的心态，这也是她能够走现在的一个前提。安琪的诗歌中可以说有道德的缓冲地带，有生命的回旋余地，她用智慧和嘲弄的态度去写，这是可取的一种态度。我不喜欢“撒娇式”的女诗人，很多女诗人是用撒娇的方式写作的，自己对自己撒娇，自己对别人撒娇，但我从安琪的诗中从未看到撒娇的东西，她很强大，却又不是那种自大自恋的女诗人，她是智慧的。只不过，她的智性写作同观念意义上的“互文写作”或“对话写作”又不一样，安琪永远是在“与自我对话”，与生活对话，她没有那种掉书袋的东西，这也是她一个可贵的品质。
安琪诗歌的语言是有力度的，非常有力度。她经常能把诗歌语言推向极致，譬如这首《帝国主义诗歌》，一个女人爱诗歌、恨诗歌，和诗歌有前世今生扯不清的关系，有命中注定无法摆脱的关系，用什么词语来表达？她用了“帝国主义”，我觉得这个词用得真是非常有意思，帝国主义——它的强权、暴力，它的充满控制欲又带有迷人魅力的，令人恨又招人爱的，带有宿命属性的一切，用这个非常妙的词语，就把一种复杂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安琪的词语是尖锐的，有力度的，是直奔主题并紧贴我们的神经末梢的。
最后我要说的是，或许安琪可以写得不那么多——我知道她曾有两年写得特别多而且好，与她见面时我也说过，那可能也她你生活最不容易的一个阶段。其绝望从诗歌中都能读出来，可见苦难磨难对一个诗人来说，虽是我们不愿看到的，但却总能提供一种力量。总的说，我希望她能把写作的速度减下来，给自己找一个更稳定的节奏，因为我感觉到安琪的节奏永远在变，她时而写很短的句子，时而写很长的，这一两年我发现她又开始写那种“不断句”的、特别长的句式，有时题目也特别长。变是好事，安琪诗风的不断变化有她正面的意义，但我以为最终一个诗人留下来的是文本，其文本要有相对稳定的“形式感”，这种形式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豆腐块”什么的，而是一种属于自己的“最恰当的生命形式”，这种生命形式便是最合适的结构或语言形式。可能写得少一点，再处理得更深、更到位一点，会是一个更好的境界。我总是觉得，安琪总是很快就写完一首诗，虽然这跟个人的禀赋和素质有关系，但还要适当控制一下，处理得更纯粹、更到位一点，如果再发酵一下，便有可能更好。
我希望，安琪将来能够留下不止一首的“传世”诗作——我相信就是选一个十分精要的选本，也不可以忽略《像杜拉斯一样生活》这首诗，因为她的确巧妙地融进了太多东西。一首诗能够传世是一个奇迹，因为它不是按照诗歌的常态和常理来写的，是别辟蹊径或歪打正着。对安琪来说，我希望她即便是按照诗歌的常态和常理也能够写出传世之作，这是我的一个祝愿。
注：
①该文根据2013年6月2号在首都师范大学召开的安琪诗歌研讨会上的发言整理。
②安琪主编：《中间代诗全集（上、下）》，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张清华，男，诗评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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