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不就是一次练习吗
王栋生
作文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让那么多学生望而生畏？
绝大多数情况下，作文就是一次普通作业，是一次练习，例行的练习；偶尔考一下，是为测试一下大致程度。作文不是史记，不是宣言，不是告示，当然也不是思想汇报或经验总结，——所以，对学生而言，可以写得不好，可以没写完，甚至可以出些错，自然也允许“我不太会写”；如果能客观一些，也允许学生有只求及格的自由。——干吗要写得特别好？不就是写给另一个人看的吗？又不是公共产品，更不是经典，不可能几百年后陈列在玻璃柜里让人们瞻仰的。
总之，作文不是什么不得了的能力，实在写不好，得不到高分，无所谓，不必怨天尤人，痛不欲生，社会上人们能排解能力缺陷的话多着呢。我以前教书时，有家长对我叹息孩子作文不太好，他是这样说的：“我这孩子，作文不好，人太老实。”——请想一想，他的孩子是因为“老实”，所以做不好作文，他这是把“作文好”的人当作什么啦？话已经说成这样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当时就不想再跟他谈作文了，毕竟人家也是受过大学教育的。我只能说，人老实，比作文更难，既然怕孩子不老实，那就别学作文啦，什么高考不高考的，不要紧的。
学生的作文，把一件事叙述清楚了，把自己的观点或某个意见基本说清了，有这样的作文能力，够了，不要无休止地提高要求，当真你的学生以后谋生只靠卖文鬻字？看当今之世，人们关心的不过是“高考作文”，虽然基本都受过高中教育，又有几多人能像喝杯茶一样轻松写个“不少于800字”的？
只不过写篇作文，把学生折腾得哭丧着脸，何必呢。那么多有关审题和中心思想的教训，那么多作文的条条框框，教师哪来那么多高要求？这是要学生写传世杰作呢，还是要帮语文老师上出史诗级的作文课？每回听到教师一本正经地拿学生作文和经典名作对比，“找差距”，就会觉得他昏：你以为自己是孔孟苏格拉底柏拉图？
无数的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在表达，世界方显出丰富，何必非让学生的作文符合教师的某种“法”？教师并非“作文教主”，更何况很多老师自己的作文不一定比学生高明到哪里。
过了好多年，回看自己教作文的经历，我有许多教训。有些话，当时可以在课堂上明确说出的，比如，我说过“写不好没关系，以后还会有机会再学的”，“学作文其实和高考没太大关系”，但不知为什么没强调，至少没能说服学生。不是我缺乏勇气，实在是智慧有限，见识浅薄。至少，在应试教学的环境下，我的话不合时宜，自认为无用。我只是在课外和学生随意地说到，写作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爱读爱写，以后生活会有许多愉快。我不确定有多少学生记得这样的话。
常识，是简明的道理，可是真正的感悟，要经历漫长的岁月，甚至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比如，作文教学最重要的是做到“不怕写”，这个认识，直到退休之后才变得比较清晰，可惜我再也不能回到课堂了。
怎么会有那么多老师把学生教得害怕作文，小学的300字“写话”，高中生的“不少于800字”，不就是写一两张纸的“练习”吗？怎么弄得学生畏首畏尾？作文可以有不同要求，也有不同用途。现在的教学要求，主要是对付考试，否则，这类“练习”没有必要打分；既然要打分，就是考查评价，在“差一分两个档次，两种前途、两种命运”的应试重压下，学生的作文缺少趣味，只能全力应付，一旦混过考试，从此告别作文。持这种态度的学生特别多，而这样的现象，摆在我们面前已经很久了。在高中，以“改作文”为乐事的教师已经很少，其中的原因,值得深思。
但我也看到，很多教师，他们的教学，常常从部分学生的作文中受到过启示。我的同事经常情不自禁地在办公室读起学生的作文，大家聚拢过来，击节称赞。我简直无法描述那样的教学愉快。
有些学生的作文超越了“练习”的要求，——他发现了写的乐趣，他有一些不需要改的作文，他心血来潮，有了生命呼喊，有了梦，或是留给未来的，这些是为自己的作文。一些学生曾回忆我的表扬和鼓励，虽然我不记得当年究竟为什么会那样说。大概的情景，是对一些作文并不出色的学生说的，我那样说，大约是感觉“机会到了，趁机说出来”，或是告诉他：“对了，就这样写！”“我怎么早没发现？”——我为什么不帮他找点值得肯定的好处呢？为什么不给他的作文多打几分呢？为什么不写两句让他振奋的话呢？一个班，作文能打动老师的，往往就那么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其余同学得到重视的机会可不多。教师得注意每个学生可能的进步，哪怕只有一点点好处。我会加批：“这句话有力度，何不再来几句！”“我说这句话有很长时间了，你竟然还能记得，你鼓舞了我。”“这个开头让我激动，后面没写好，可惜啊！”……讲评时，我会说：“大家听听，她是怎样开头的，真干净！”“这段抒情，让人如痴如醉。”“那个地方被你写得如此迷人，你那会儿是不是诗兴大发？”……如果语文教师连怎样表扬学生都一成不变，能教出什么作文？
许多学生不怕作文，多是从获得老师肯定开始的，哪怕就是一点点鼓励，某一处的肯定，都像是看到了光，眼前的路亮起来。语文老师不要整天寻寻觅觅地探宝，拿着洛阳铲到处挖，有那样的精力，多播些种，或是多点几盏灯。我们在等待，学生也在等待啊。你不要吝惜自己的表扬，你每天也练习说，学生会从你的言说中获得启示。
整天想着怎样辅导作文，却不放手让学生写，把作文当作不得了的大事。“每学期不少于6篇”，总计不就是六千多字吗？好多学生每天在手机上摁下的字也不止两千，何以一听交作文就面有难色？老师们是不是也要从自己的态度上找找原因。太把“作文”当回事了，一次作文的某个意思有些模糊，或是表达缺乏激情，弄得像人品有问题一样，至于吗？一小时内要他写千把字，然后给他定下个“层次”，把每次作文弄得和考试一般，不明智。可惜的是，现在一些语文老师评价学生作文，所依据的至多也就是那十来次作文得分，而他未必知道学生内心有多辽阔，情感有多丰富！
理科老师说起，有些学生基础很好，做作业对他们就像呼吸一样，每天适量，不会成为负担，有些学生甚至不在乎对错，有余力通过作业探索不同方法，练习的目的，不是训练条件反射，而是拓展、寻找和探究。
作文不也是这样吗？让学生有练习意识，如果他每天有写好几段话的练习，成为例行的练习，作文怎么可能是难事？
（《中学语文教学》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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