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焦虑症
作者 ▏苦笑夫子
春节焦虑症是种流行病。相信患有此症的人不止我一个,很多,症状不同而已;只是有些人不愿意,不屑,或不敢,承认罢了。
我的春节焦虑症差不多与生俱来。如今垂垂老矣,尚无缓懈的迹象。
少年时盼过年,入冬就开始。主要盼吃安逸,其次盼玩安逸。儿娃子,穿不在乎。据经验,明知前两样盼头都很悬,就早早焦虑起来。春节到了,果然不如愿。
先是吃不下。日常吃稀溜溜的酸菜粥吃惯了,胃功能特弱。猛然吃些习惯外的白米干饭和油几几的腊肉,受不住那福分,便消化不良。一年到头等来个合理合法大吃大喝的机会,结果却大失所望,就很沮丧。盼着肚子快快饿,它偏不饿,像吃了一坨铁,还无限发酵,把肚子撑得平河两岸,没有食欲。于是焦虑便升级为另一种形态。待到又饥饿感时,大节早已过去,再吃不安逸。
这是题外话,说起来长得很,不说也罢。
母亲做的圆口布鞋,为了给我疯长的脚留有余地,年年总要大一号,穿上去老要掉。鞋底的麻线还硌脚。千针万线做出来的,却不敢说,更不敢当拖鞋趿拉着穿。走路便像个鸭,摇摇摆摆地蹒跚着。穿,还是有焦虑的。
年年初一一过,县上的川剧团便来场上唱戏。折子戏和全本的大戏,任人挑。那是又一套大餐,何等了得!门票要五分钱,自己却只有两分,还是除夕那天受了皮肉之苦找大人讨来的压岁钱。恨不会穿墙术,在剧场外转圈子,活像二十五只猫儿抓心。一墙之隔,听那昏天黑地的锣鼓声和窦尔敦粗野的吼唱,那个揪心的酸楚,日月可鉴。
此后作了游子,事业心太重,囊中又羞涩,回乡之路又遥远,几个因素凑在一起,常常不回家过年。母亲是世上最开明的母亲,没有之一。你回便回,不回便不回;你有钱便给点,没钱也不要;惟愿儿女远走高飞,事业有成;并不稀罕情感专家鼓吹的那样儿孙绕膝,缠绵厮守。但按古久的教诲,做儿子的,新年大节,毕竟该在老人家面前侍奉片刻。惶惑之下,那思乡之情也酸酸的,歉疚之心便惴惴的。直到那个漫长的大节过完了,心下才稍安。仿佛春节一过,不在母亲身旁尽孝,便可不负罪责。
几十年一晃而过,如今回头看,却是两头空空,孝道和事业都没顾上,痛悔交加,惜之晚矣。
八九十年代回家过了几回春节,那辗转艰辛,与南国的农民工比起来,虽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至今回想起来,也胆战心惊。
去成都的铁路,十二个小时的慢车,走了整整二十四小时。车上人水泄不通,一家人挤在车门下,头顶的玻璃却有个洞,寒风打着旋在老少间肆虐。那一路的伤心自不必说。
到了梁家巷长途汽车站,人潮涌动,满地泥泞,人人都行色匆匆,一脸的焦躁,比自己行色匆匆的焦躁有过之而无不及。买车票的钱倒是足够,却为拿钱买不到车票而提心吊胆。那年月出门旅行,买不到车票是常态。公共厕所早就满溢成湖泊,臭气熏天,哪能进去?那个困难就要用不顾羞耻去克服。成都去南充,如今两个小时的路程,那时的长途车却摇摇晃晃爬了一整天,两头见黑。
终于到了,眼看去家乡只有六十公里,牛毛细雨中,公共汽车却停止运营,说路滑不安全。那已是大年三十。一家人在凄风苦雨的异乡旅馆里蜷缩了两天,才得以登车成行。走完全程归乡之路,已是第七天。那艰难以及艰难带来的凄楚,遂在心中结下抠不掉的块垒,至今追抚起来,都想仰天大哭一场。
别以为此后的春节就没有焦虑了。多的是呢,还大些。
日子好起来,春节的章法也应时发扬光大起来。火炮儿烟花儿越放越起劲,灶神财神纸钱香烛纷纷登场不说,本来无可厚非的压岁钱,早被人污染成寡廉鲜耻的贿赂、浪掷千金的炫耀和明火执仗的抢掠。回老家过一次春节,如果打肿脸充回小胖子,一两个月的收入就出去了。明知那是陋习,你若软软地逃避,或假装忘了,孩子们倒不在乎,大人却在脸上挂出鄙夷来。你若城府欠深,稍有微词,势必受到礼貌的围攻。你若不识时务,还要据理力争,那舆论定将你踢出群去,还落得个“小气”的骂名。两害相权取其轻,当然只敢厚着脸皮软抗,但心里那份忐忑和过意不去,却是免不了的——倒像欠了那些可爱的孩儿们一笔账。
总有人宴请,然后你得回请。轮流做东,逐个儿拜下去,形成一个庞大的怪圈,交织成一团庞大的乱麻。盛情的高潮戏是吃喝。吃喝已毕,便将其搓进坚硬的麻将里。满眼都是堆积如山的食物,仿佛春节之前就没吃过饭,春节之后再也不吃。满耳都是麻将匆匆的“哗哗”声,仿佛此前从没搓过,今日放胆过大瘾。桌上的现钞如风中的落叶一样飞来飞去,满口的慷慨大方和风调雨顺,甜腻的浓情蜜意掬之如饴。
群体浸泡在一泓不分彼此的脉脉温情中,礼却是不可或缺的干货。对方早严肃真诚地吩咐了:“来便是,什么也别带哈!”然而事到临头,如果你真还两手空空,却未免太憨傻迂腐,你也做不出。而且,只要你奉出礼来,对方绝无拒收之理,虽然那样“受之有愧”,可也“却之不恭”。何况,同桌上的巨额赌金相比,你那点礼也是小菜一碟。如此,你的囊中羞涩,很快便会到来,可是那个怪圈,才转了一小半。
对那千篇一律的宴请,你当然可以逃避。那好说,你的脚步金贵,他来便是。不错,如果你真的请而不去,他还真会不请自来。给你拜年是看得起你,是你莫大的荣幸。这不,就在昨天,有人在家族群中发言了:“你不回来让我们陪你喝个酒吃个饭,我们可就到你那里去拜年了哈!新年大节的,就不兴走动走动?不是说越走越亲么?”就把人吓得打几个哆嗦。
痛苦的经验是有的,也就是说,他们真这样干过。明知你从来不做生,却突然 “按”过来,暴力性让你当一回寿星老头儿。那阵仗之大,你想象不出。驱车数百公里,一来就是一大群,喝五吆六的,平地卷起一阵风。带了很多山珍,有蛇有青蛙有野鸡,还有麻将,唯独没有对两个早过花甲之年的老人的小小的一句问候和祝福。安顿下来,除了喝酒吃肉,就是搓麻将。麻将搓累了喝夜啤酒,直至凌晨。打个盹喝酒吃肉继续搓……末了呼啸一声,一哄而去,带走你献出的任何东西,包括饭桌上的剩菜,倒也干脆——别以为这是“打土豪”,我家既不是土豪,他们倒常常挥金如土。
回味了这些,再反复领会群中那个吓死人的帖子,就像看见了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大虫。又恐如果这回真来了,毕竟是春节,那阵仗肯定比前次大得多。到时这个结又该如何解呢?我的天嘞——哎哟嗨,子曰诗云矣焉哉!
一辈子讨厌作客吃饭和请客吃饭,春节却不得不违了本性,走家串户地陪人吃大席,然后忙忙碌碌地准备回请。那种别扭和勉为其难,足可折人寿诞。天天酒池肉林,天天处于饥饿半饥饿状态。天天绷着笑脸,那些笑肌竟至于僵化,像个笑和尚的面具。天天无所事事地坐着点头哈腰,家中的繁琐事务堆积如山。想着何时能偷得片刻的独处和清静,那心机居然像蓄谋做贼……那份苦恼尴尬已经够受了,还有例行的敬酒、光荣的被敬酒和缠绵的被劝酒。干了杯还得把杯子倒过来让人检验。总有千万条粗俗不堪的理由,试图把你灌得晕眩,呕吐,倒下,洋相百出。还刨根究底地、不厌其烦地盘问你的身体状况和你的家事,你招也不是,不招也不是。不小心流露出某种难处或短处,便会塞过来一条接一条的忠告、教诲和批评,仿佛你是个坏学生,正站在老师的办公室里,难为情地唯唯诺诺。至于身体上的某种不适,更有人给你介绍某处深山里的名医,拍着胸脯保证人到病除,还当即就要带你去。
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一到春节,你便是一叶身不由己的扁舟,在道德、亲情、友情、酒肉和某种巨大而荒谬的力量组成的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飘荡。从春节的时光移动到你身上的那一刻起,你,已经不成其为你自己。你已经被一张看不见的严密而浩大的罗网绑架,像飞蛾被蛛网绑架一般。你休想挣脱那罗网,因为你越挣扎,那绑架就越紧,你就越走投无路。你的自我的生活、独立的人格和可怜的尊严,甚至午后小憩片刻的习惯,统统被忽略。你还得为你不会搓麻将而承受带着怜悯的同情,不用说你的拘谨和小家子气,还有你可笑的消费观,如此等等。
更奇怪的是,那恐怖的罗网,除却外面那张,你自己的心里还有一张。或许,正是人人心里看不见的那张,结成了外面看得见的那张。否则,说起那堆奢靡铺张的繁文缛礼便怨天尤人,何以时间一到,人人都着魔一般投身那游戏场?一个举国的狂欢被异化成一道关口和一场严峻的考验,一切收紧、停顿、窒息乃至于瘫痪,何以人人都像盼情人一样盼着它的到来?那亿万里奔波劳碌的民族大迁徙耗费了数不清的社会资源、经济资源和情感资源,却除了满天的硝烟和满桌的杯盘狼藉什么也没留下,何以人人都希望在那场风雪与烈酒的洗礼中获得新生?明明的衣食无忧,天下升平,商品充足,市场繁荣,何以节前非疯狂购置各种吃喝,在家中囤积起来不可?谁不知那例行公事的春晚早失去了当年的魅力而化为一柄瘦骨嶙峋的鸡肋,何以年年都要等着那一刻的到来,好让自己嘲笑怒骂?这,也许就是那股巨大的荒谬之力。它的形成,原来人人都参了一股。
那粉红色的半个月过完了,你终于长舒一口气,开始勉强做一回自己。可是眨眼间,下一个春节的脚步,又在楼梯上响起,转瞬便来到你的家门前。
你焦虑不焦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