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地和娘的故事
2019年7月摄于王家桥,《青穗》。
在春节里商定,姐姐跟姐夫去工地上帮忙,外甥让母亲帮忙带。他在叛逆期,但能听进外婆的话,母亲也想着姐姐们趁年轻多挣点钱,好买房早点安定下来。她不怕苦,总是一个人守着家,现在多了外甥,有了个陪伴,她很开心。而母亲最牵挂的还是家里的几亩地,自小起,她从未停止过耕作,从没有过。她要求,只将家里最远的几亩地转给亲戚种植,免得荒芜,而在家周围的地,该种啥还得种啥,累点,她毫不在意。母亲的心中始终有着危机感,仓里有粮,心里不慌,她只是想给子女们一个退路,一个坚实的依仗。最后确定,母亲每周五去镇上,在周末照看侄子,周一再回家操持家务,两边都维系着。
松滋原野里青葱的玉米地。摄于2019年6月奶子山。
五月回家,看见青葱的玉米把房子包围了,转眼快到九月,玉米丰收时节,父亲在新疆打工,不方便回家。前几日,母亲趁着天气好,和亲戚们换工,把玉米收回了家。男人们在外,邻里间习惯了相互帮衬,再者开学季快到了,她们又要赶到镇上照看孙辈,日复一日的奔忙,不得半分闲。接到母亲电话时,我正在扬州参加单位的培训,眼前荷花俏丽,蜻蜓戏水,心却飘回了故乡——那金黄的玉米地散落在村庄,时而几声狗吠,袅袅几缕炊烟。于此刻,凝聚着乡亲心血的玉米地,是乡村最朴实、最优美的风景。自小体弱多病,加上对玉米粉过敏,父母们在地里劳作的时候,我只能负责做饭送水。闲时,我坐在田坎上,看着碧波如浪的玉米林,思绪总能飘很远很远,高过了山,跨过了河,无边无际。如今,我在他乡,在不大的内陆小城,梦里还会响起玉米林风儿的沙沙声,以及淡淡的甜味清香,绵延不绝 。每当这时候,我似是又找回了那些丢失了的时光,找到了乡村记忆里快乐片段。一直以来,我觉得大脑是一个有容量的空间,担忧爆炸的信息会置换掉难忘的过去,而让自己也不认识自己。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才发现,人是怀旧而伤感的,难忘永不会忘,而我那份最难忘就是乡里乡情。故乡坐落在武陵山脉,祖辈在高山间开垦出大小不一的土地,传承至今。小时候,当春风融化了冰雪,外公会准时出现在田野,一手持鞭一手执犁,吆喝着黄牛,用锋利的犁铧拉开春耕的序幕。节令推进,耕好地就到了播种时节。在寂静的山村,地里全是欢腾的农人,老少齐上阵,父亲打窝子,我和姐姐撒肥撒种,母亲掩土。累了,大家会坐在树荫下,邻里间交换食物和茶水,谈论着家长里短,先忙完的人家还会主动来帮忙。
和母亲给玉米地锄草。摄于2016年清明节。
播种之后,总会准时迎来一场贴心的细雨,玉米开始发芽,开始疯长。春天也开始展露自己的身段,漫山遍野的绿伴着春风,一夜之间淹没了村庄,带回了南飞的大雁,世界一下子活泛起来,故事在每个角落发生。行走在田间地头,总会听见嫩芽破土的声音,枝杆拨节的声音,玉须放肆摇摆的声音,像是沁人心脾的交响,拔动着农人的心弦。在玉米生长过程中,要不断的追肥、除草、撒药,每一次的“格外关照”都恰到好处。农作中的父母有多种身份,是医生、是营养学家、是农博士,总能解决玉米成长中的各种问题。在土地滋养和阳光照耀下,玉米使劲地蹿个儿,青纱帐盖了起来,淹没了劳作中的农人。但天有不测风云,比如干旱、比如大风、比如暴雨,像闹脾气的孩子,让农人心惊胆颤,也有躲过一劫的庆幸。而孩童时,我们最盼是玉米快成熟的时节。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青甜的玉米杆是我们最争抢的零食。每个孩子都像是从笼中放出的野兽,寻得绿嫩玉米杆儿,直接上嘴生啃,划伤了嘴唇也不怕。当然,还有最爱的苞谷巴巴,将鲜美的玉米粒在石磨上碾碎,然后用桐树包住,放在木甑里蒸熟,有时还放一点杂糊椒做馅儿,更是美味加成。还有煮玉米,水是沟里甘甜清澈的山泉水,把嫩乎乎玉米丢进水锅里,热气氤氲,香味飘散。出锅后,将玉米折成两截,用筷子从玉米芯中插进去,用牙齿圈圈地啃食,满嘴都是清香。
2019年7月回家小姨烧火烤玉米。左起:小姨、母亲、表姐。
烤玉米最是原始,掰下玉米直接放进滚烫的柴灰中,几分钟就能掏出食用。据说318国道边上一个农户专门给过路司机贩烧苞谷,三元一个,几年下来都赚了几十万,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但我最喜欢吃的是煎苞谷包包,放一点葱韭菜在玉米糊里,直接放进滚烫菜油锅中煎炸,不一会儿就一片金黄,点缀淡绿,每次我都能吃一大盘。这些年在外,母亲便把磨好的玉米糊放在冰柜里,每次回家都能享受这无上美味。中秋节前后,正是玉米丰收时节。经过夏日烈阳曝晒的玉米,通体金黄,籽粒饱满、坚硬结实。这时候最怕是大风和绵雨,很容易让一年的辛苦全烂在地里。田野间成熟的玉米棒子威武而骄傲,等待着主人检阅,谁都不服。在狭窄陡峭的山里,收割玉米全靠人工。人们提着篮子,背着筐子,拿着刀子,到地头。母亲一手握紧秆,一手握紧玉米棒,稍一发力,玉米棒子就掰了下来。父亲就在后面把玉米杆用刀从根部砍断,打捆,围着树堆在田边,等水份晾干了,运回到屋后檐角下,作为猪牛冬日饲料,或者引火柴。到了晚上,一家人齐聚在院坝里,开始剥玉米大赛。大人们坐在小凳子上,小孩子直接坐玉米堆里,整齐划一地剥去玉米的外壳。父亲会挑大个头的玉米棒,留下几片薄薄内叶,成对成对地拴在一起,再用竹杆挂在屋檐下,就像完成一种仪式般虔诚。它是每个家庭炫耀的资本,让人感觉到踏实。现在已经很少在屋檐下见到一提提的苞谷了,大多都放在平房顶上,几天功夫就哂干脱粒归仓了。如今,我在乡下骑行,偶尔会在别家院子里看到晾晒的玉米,我都会停下来,默默地看很久,脑海里尽是旧日的月光,月光下欢笑的家人,玉米堆在堂屋里,中堂上是毛主席的画像。
外婆家墙上悬挂的玉米。摄于2017年国庆。
有时候,路过稠密无边的玉米地,我心里总会回响着“妈!”“妈!”,可沉默的异乡,不会有回答。更有时候,我会下车走进玉米地(现在不过敏了),拨开厚重又锋利叶子,走向田野,总觉得母亲就在地的那一头,微笑地等着我。可一亩三分地真的好大啊,我怎么也走不到头,像跌进了迷宫,吞噬掉我无尽的渴望。当我疲惫地回到路边,又成了苦恼的中年人,望向田野,望向远山,望向天空,有着无尽的惆怅。但我知道,我从未离开那片金黄的玉米地,在这个秋天,在之前和之后的每一个秋天,我这个乡下的孩子,都隐匿在金灿灿的玉米地里,还是像孩童般纵情呼喊,肆无忌惮。
——8月29日,书于扬州税校天一阁。
校对:黄豆豆链接:【人世间】系列文章—— 之一: 等一起吃饭的人
之二: 给你一些不安 之三: 食物是治愈人的 之四: 父母受辱,子女何为? 之五: 故去的少年朋友 之六: 30岁 写给自己的话 之七: 匆匆去 更一分风雨 之八: 在怀旧中无情 之九: 骑行随想录 这一生很短暂若留下用心的文字即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