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林恩的中场故事(不谈技术、回到故事:《比利? 林恩的中场战事》到底在讲什么?)

比利林恩的中场故事

昨晚8点,笔歌创始人黎宛冰与北京大学教授虎皮大旗老师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展开对话,抛开李安因新技术创造的旋风,谈谈故事本身。有兴趣的观众可以通过下面链接观看回播。

http://m.mixiong.tv/h5-live/preview.html?room_id=23854&t=1479003568950&from=singlemessage&isappinstalled=1(复制链接到浏览器打开)

东方情绪处理西方议题,在某些类型上会失效

观众提问1: 两位老师觉得从故事上看,这种“用个体经历去反思战争”的题材算不算陈旧? 黎宛冰:我首先觉得这不是一个战争类型片。虽然电影里有一些战争的场面,但实际上它和战争根本没有关系,它本质上是在讲比利·林恩自己的成长、困境和自己的选择。如果拿《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和其他战争类型片相比没有意义,它是一个剧情片。 对,以往的战争片是经常从个人角度切入——比如《细细的红线》中的吉姆·卡维泽,就有很多个人沉思在里面。可是我觉得这个片里面,其实根本上回避了关于战争的反思,而且这就不是李安自己特别看重的内容。我觉得李安以前的片子,他是比较回避去反思什么、去表达什么,他主要做的是展示的工作。他更擅长去表达那种细腻的情感,个体生命中发生的矛盾,他不太去触及这种社会大议题。 观众提问2:    感觉这个故事本身挺无聊的,里面要讲很多道理。如果这是一篇小学作文的话,老师肯定会说他主题不突出,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黎宛冰:这个还真是。我看到美国的评论家对李安的这个片提出了非常尖锐的批评,他说这部片用完全没有意义的技术,来拍了一个战事,但是缺乏“主旨”,就是这个词。评论说:“李安被技术勾引的同时,也被技术夺去了他的温度。这个策略是完全错误的。他让我们对这个故事的视觉感到恶心,并且把情感从表演中剥离,变得更招摇又让人分心,最糟糕的是把“创伤后应急障碍”变成了一个技术的花招。所以这就成为了一部没有心的电影。” 所以我觉得这跟李安一向的风格也比较符合:李安比较擅长用东方的情绪的表达,来处理西方的一些议题。在某些方面就会很有效,比如说像爱情,伦理,个体成长,人跟社会的矛盾;但是我觉得李安的这种处理方式在某些大议题上会失效,比如说像对政治、对民主、对战争的思考,这种处理方式就会略显轻飘。(但是我觉得)这个故事,它本身情绪还是很到位的表达。

接下来正式进入今日内容了:
黎宛冰:今天咱们主题是撇开技术谈故事,但我觉得不能撇开技术不谈,因为这个技术对故事很重要——基本上这个故事目前能说的都在技术层面上了。所有演员的表现,他的情绪的传达的到位,它让我们感受到的“在场感”,因为“在场感”而唤起的共情也好,移情也好,这都是不可避免要谈到的地方。 故事本身来说,我个人是略略有点失望的。因为我觉得这部电影谈的不是战争,而是林恩自己一地鸡毛的生活,比如说他自己的家庭就有比较多的展示了。我也看了一下原小说,这部电影基本上是忠实于原小说的——在原小说里的这个家庭,父亲是失业以后中风,瘫痪了,家里也欠了很多债,差不多三四十万,根本不可能还得起、 他的家庭已经沦落到贫困线上了——这一次川普的当选,我们可以想象一下给他投票的,应该也包括林恩的家庭。他姐姐也说了,比利是这个家庭唯一一个比较像样的。(在小说中)比利自己也想象过,他从伊拉克回来后会是一个什么局面。他最好的局面就是去他姐夫的老板的公司,做一个石油工人,拿最低标准薪资,每天累得要死,这就是他最好的出路。 所以比利的这个选择其实是没有选择。这个片子也很难用我们一般对类型片的分析,因为它本身也不是类型片,它是一个文艺片。你很难说它的冲突,高潮,反转,鸿沟都在哪里,它几乎没有,本身是一个很温吞的故事。 但如果有人因此说李安仆街了,我不能同意。因为李安永远在尝试新事物,而每一次尝试都值得期待。
他向我介绍了一个人物,但是这个人物最后,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离开了
大旗虎皮:我也觉得可能是李安有意不想把很多问题讲清楚;或者说他即便有这个能力讲清楚,他也不愿意把很多事情说得太明白,这是李安一贯的做法。 但是他过去的电影,他这样做我是能够接受的,但是这部电影我有点接受不了:他向我介绍了一个人物,但是这个人物最后,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离开了。他没有告诉我,这个人物我关注他的原因是什么,以及结尾的时候他要做什么,合理的动机也没有告诉我。所以整体上我对这个电影故事的部分,不是特别的满意。 你说比利·林恩不是一部战争片我很同意,他主要的场景的确不是讲战争。但是如果要谈这个故事或者说谈这个人物,你是不能够离开战争本身来谈的。 这部电影可能给出了很多信息,讲了很多主题,比如讲了爱,讲了美国社会的文化,讲了人们对于战争英雄的态度,也讲了一个成长中的人——(因此)我能够理解很多观众觉得,这完全不是一部关于伊拉克战争的电影,这就是讲一个年轻人的成长,他的生命当中的一个片段,他可能不一定要有什么非常鲜明的立场——这些想法我认为都是很合理的。
他创造了一种我所理解的新的政治宣传片
虎皮大旗:但是你也难以拒绝,或者说难以回避人们去结合伊拉克战争这个对于人物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来谈论或者思考这部电影。从我的角度来讲,我觉得如果说李安在这部电影当中,有什么非常原创的东西的话,或者说别人没有做过的,那就是他发明了一种新型的表达人和战争关系的电影方式,或者用我的话说——我可能开始不客气了,各位李安的粉丝们请你们尽快闪避——他创造了一种我所理解的新的政治宣传片。政治宣传片这种类型片一般是出现在表达与战争有关的电影里面,德国是最早创造和发明政治宣传片美学的国家之一,同时还包括苏联。这种政治宣传片往往要表达人和战争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们的内容并不是主要想表达人、一个个体和一个国家或者说和军队之间的某种很单纯的关系,他往往是通过主人公的命运讲人和战争的关系。 我觉得美国电影好的地方在于,它不会用一种比较直觉的宣教方式,用一些符号化、或者说让人比较难以接受这样的方式来出现一个国家或者政党的化身,以期待人们接受这种身份的认同。美国电影往往不是用这样,它往往用个体的方式来带入。 我觉得历史上有两种美国式表达人和战争关系的电影模式比较成功,一个是约翰·福特,他的西部片看上去都是个人英雄主义的表述方式:一个人在西部的世界当中,为了匡复正义可以杀死那些匪徒、驱逐印第安人、建立法律和秩序,这是一种;还有一种斯皮尔伯格式的,他在很多电影表达个人和战争的关系。但我觉得李安创造了一种他们两个都没有创造的方式,他完全把话题从个人和军队国家认同关系当中抽离出来,他讲的就是年轻人的经历;他是一个19岁少年,他的选择和判断并没有充满理性,也没有深刻的动机,同时也并不想让自己价值观,与战争,与军队的行为有什么认同,他只是经历了人生第一场爱情,经历了一些由于很偶然的原因成为一个英雄,回到了现实生活当中,然后经历这么一个片段——但是我觉得这恰恰是这部电影比较高明的地方。

 结尾的时候觉得自己现实生活太无聊了,觉得现实也是不堪的。(但同时)无论是演出也好,还是橄榄球比赛也好,就像战争本身一样,也是非常的紧张处处充满了危险的——于是最后他毅然决然决定回到伊拉克战争。我觉得这样一种表达个人与战争之间的关系,或者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比较新的形式,在电影当中我没有见到过,我比较佩服李安做到了这一点——很多人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中,就认同了这个主人公,并进而通过认同主人公认同了伊拉克战争。 但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伊拉克战争本身是二战后美国发动的众多局部战争中,唯一一个没有合法性的。它没有经过联合国授权和投票,自动发动了这场战争。对于很多西方知识分子来讲,伊拉克战争其实是美国理想的某种破灭。他们认为在国际舞台上,美国始终是一个非常正义的形象,但是伊拉克战争逐渐让美国失去了这种形象——3月份发动战争的时候我在法国,很多欧洲媒体在头版上表达了对美国的失望。 如果你说李安他只是想表达个人的情感、命运,这个我也是非常认同的,但是站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我们也不能回避有很多批评家会从伊拉克战争的角度来反思和理解这部电影。并且我觉得这部小说之所以成功,肯定与他的伊拉克战争背景有关系的,不能回避这一点——这就是我的一个态度。
黎宛冰:我非常同意你刚才的观感。我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我也感觉我很难进入,虽然这部电影说的是一种“沉浸式”的观看体验,可是我根本没法沉浸到到比利·林恩的故事,就是说大多数时候你的眼光是被视觉的注意力分散了。 而且林恩自己的故事,这里面差不多有三条主线:一个是谈卖出战事经历这个改编IP,一个是和拉拉队队员的一段艳遇,还有一段他姐姐要求他留下来,中间穿插着大量的战争的闪回场景,大致这三条线。 这里面我感觉林恩跟其他人物的关系都没有有效建立——除了跟他姐姐这一段情感处理还比较到位。其他时候就是大量吃瓜群众不断出现,各种分散注意力。我现在记性不太好,所以我从影院一出来,我这个故事基本上就忘光了,然后我能记得也无非是几个片段,或者几个视觉惊奇。 所以我就是说现在李安在这部片里面,可能更多的注重了视觉奇观,而他把心思更少放在故事本身上。我觉得这整个故事里,没有一个有效的联系能够让我们去“沉思”。我最近写了一个公众号叫做《只有沉浸没有沉思》,就是说很难让人围绕着他的故事发生任何情绪的震撼,所有的震撼也纯粹都是视觉上的东西。 我想回头讲一讲李安的处理方式。我认为既然他是以战争这么一个壳来揭示人物内心,他就必不可免要代入一些态度,可是李安在过去所有片子比较忽略就是态度,他一直是比较含蓄的,暧昧的,隐藏的。 我们看完电影出来,我记得我们几个人说,这个大兵也是一个非典型的美国大兵,就像李安自己是一个非典型的中国人一样。大量吃瓜群众的众生相,串起一个戏剧事件。我挺佩服李安的,这个IP在中国拍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性,但是李安做了这个尝试,但是这一次在剧本上我觉得还是有点弱的,可能跟他的长期合作伙伴沙姆斯缺席有点关系。 沙姆斯在帮助李安处理西方母题上做的非常好,李安在面对重大议题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的显出一些轻飘——我这个话有可能会得罪一大批李安的粉丝。因为我觉得每个人可能看这个片的感觉不一样,跟自己的一向观影的趣味有关系。 我记得麦基跟我说过,他说美国人经常想要一个清晰的单边的解释。李安其实在他所有电影里面都回避告诉你一个什么叫做正确,他更回避对任何主流价值的判断,无论是疑问也好,质疑也好,他根本不评判,他只展示。 
《断背山》中的美国人,其实是赋予了某些东方审美或者东方情感的美国人,这是很新鲜的角度。但是回到战争这么大的主题上,如果继续回避尖锐的质疑和提问,回避那些关于本质的思考,我觉得这可能是导致这一次美国观众对李安有点不认帐的最重大原因。你看无论是科波拉还是奥利弗·斯通,他们都是在政治上卷入很深的导演,是有点激进式的,奥利弗·斯通甚至会跑到日本公开批判日本政府。李安一旦处理重大议题上仍然要用打太极拳的方式,用外圆内方的方式,可能很难赢得西方观众的认同。 但这恰恰是很多西方观众以前对我们的电影的一个认识,觉得我们的电影里面有太多的纠结和拧巴,但不提供一个解决方案,没有力量,没有这种正面的冲突的力量。 林恩大兵在整个过程中是一个犹豫的、是一个迷离的、跟环境疏离的、很难融入、甚至羞涩内向的,他这个人物塑造没有显示出一定的力量感来。这种东方情感处理西方母题的方式,在小问题情感家庭婚姻没有问题的,会带有一定东方文化的神秘性、或者说带有一些文化上的距离感。但是一旦回到最直接的政治命题,我觉得这个回避就是不太应该的了,因为这里面必然包含要有主旨,这是美国人,我觉得美国人在所有的电影里面,他们习惯要放这个“主旨”进去:甭管这个主旨是主流价值是反主流也好,是英雄也好,是反英雄也好,他们是喜欢有一个冲突在。这个冲突要强烈到足够能够冲击你,可是李安这一次的林恩,这一次技术上非常绚烂的秀,但是在情感上是温吞的,是非常黏糊的,我觉得这个有点感觉像打在棉花上。
重要的是把美国人的日常生活与美国发动的战争这两种现实,通过一种结构并置起来
大旗虎皮:李安的长处不见得在所有题材和风格当中都能够发挥出来,这一点我是比较同意的。 李安的中庸思想在美国和欧洲这种比较强调“价值观”的美学表述中,会显得比较特殊。他不会给出一个直接有力判断,他会让东方人含蓄和暧昧的美感,在人物和故事结尾爆发出来。 但是就这个片子我还是有一个想法,就是这部电影很重要的一个点并不在于叙事本身,(并没有)一个人物经过一个非常戏剧化的情节冲突,然后在影片结尾解决这种冲突。它更重要的一点是把美国人的日常生活与美国发动的战争这两种现实,通过一种结构并置起来,这是影片在结构上非常重要的一个选择。 我觉得影片的高潮其实是林恩站在那个舞台上,然后脑海中回忆(过去)受到的刺激——我自己是把他当做一个战争创伤应急症患者看待的——他受到现场环境刺激,自然回忆起在战场上最为残酷的段落,这是影片当中一个高潮。 但是他不是传统的电影剧情片的情节性高潮,我可以称之为一种情绪性的高潮。就是说在这个时候并不是戏剧冲突最强烈的时刻,我觉得戏剧冲突最强烈的时刻很可能是结束之后,在后台与演出工人打起来,我觉得这是一种很情节性的冲突。 当这部电影面临这样的结构设定时就会有一个问题,就需要不断使用一种手段:也就是闪回。它需要不断地、在这样非常短促的参加中场秀的段落中、不断地闪回战争当中的段落。这个闪回起到几个作用,一个作用是补充来交代这个人物,比如说一开始他回忆起刚刚从战场上回到家的情景,我们开始逐渐认识到这个人物的家庭,他的亲人,他的姐姐,他和他姐姐的关系,然后逐渐回忆他和去世的这位队长,然后再闪回到那个非常关键的、他冲出去营救队长的英勇段落。 所以我觉得这个闪回手段,在这里面是可以探讨的,传统电影当中,它的闪回都是一种情节性闪回,一方面交代人物之前的经历、背景、动机,另一方面在插入闪回的段落,闪回本身又是服务于情节和叙事的;这种闪回我们非常熟悉,之后我们对剧情的理解有一个实质性的飞跃。 但是这部片的闪回它非常特殊,它并不没法服务于情节,或者说不是什么实质性情节,它只是一段经历。李安把我们观众带入到主人公现实日常生活当中,现实生活就是无序的,很多偶然发生的事情,就是无意间遭遇到的人,别人发表对你的看法,这个解释是可以说的通的。但是这就会让闪回变得没有效率。 所以怎么办?李安就想到一个办法,即把这种闪回变成一种情绪性的。主人公林恩其实是一个患者,他有着很严重的战争创伤应急症。这种患者我是在法国见过,曾经参加越战的越南人,他战争结束之后在法国生活的时候,他大多数时间都是正常的,但一旦遇到刺激之后会马上变到一个反常的状态。他最经常出现的情况是幻视,幻想自己回到战争场景中,看到别人在杀人。我觉得林恩就是这样一个角色,环境的变化会刺激他出现各种闪回。所以李安选择用120帧的技术唯一的合理性就在于,他可以建立一个比较逼真进入主人公情绪世界的手段,这是我替他的一个辩护。
观众的投入其实并不是一种真正情感上的投入,而只是一种情绪性的投入
大旗虎皮:但是反过来我想说,这仅仅是一种情绪性的闪回,这种情绪性的闪回只是一种感觉上的变化,他并不能改变观众对一部影片的总体看法。一个普通的观众来讲,他看过一部电影情绪和感觉上变化当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观众需要故事给一个结果,甚至是一个很浅层的结果:比如说他参战的原因,当然这个还是解释了的;但是他的结尾是没有解释的。所以在整个过程当中我始终在想,他到底会不会再回到战场,我觉得李安始终给的信息是有可能回去,也有可能不回去,或者始终在变化,但是这个信息也不是特别确定,我们到结尾的时候对这个人物想做什么一无所知,一直到结尾和女孩有一番对话,他发现了自己应该选择什么,我这么理解,最后他进入了豪华的汽车,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回到战场上,这个有点让我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在结尾的时候李安的处理是有点抒情性的,即便这个结尾是一个个人化的选择,他可以不为军人,不为国家来参与这场战争,他为了自己去参与这场战争,他宁可不要庸俗的,无聊现实生活,到战场上杀别人,这是他的选择;我们是不是可以选择一种不抒情的方式,或者不幽默的方式,最后他上车的时候说了一句对白,他有幻视的状态,他幻想自己跟死去上卫对话,但是这被处理成一个幽默的段落,加上配乐,然后让结尾变得更加顺畅,我觉得这个结尾推翻了他之前所有的设置——毕竟之前是情绪性的,最后不应该是这种情绪性的好莱坞式结尾。比如可以关上门之后,留一个悬念,我觉得这也可以。这是一个不能接受的地方。 第二个不能接受的地方,我觉得观众对这个人物的很多投入,其实并不是一种真正情感上的投入,而只是一种情绪性的投入。我觉得当我们在看电影的时候可能会被某个瞬间被这个人物所感动,但是我们回头仔细想他的经历: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可以冲出去救人,他是很正义的人,他不会为了追求财富放弃原则,这是这个人非常正面的品质;但是他也有一些与这些品质相矛盾的地方,比如说他对待这个女孩的态度,他们两个人爱情到底是怎么样发生的,然后最后他又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如果他喜欢这个女孩,最后他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所以我觉得他这个人物本身是分裂的,他不是一个比较完整的人物,至少我觉得李安不是说不能表达一个完整的人物,而是他就是让这个人物本身就是充满了矛盾,但是他想用情绪层面的技术来掩盖这个问题。
故事中的三个点:林恩的选择其实是逃避孤独  
黎宛冰:我一点同意你,就是说闪回对情节没有帮助。说白了我觉得,他加入战争场面,其实更多是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可以站的住的戏剧化冲突太少,如果再把战争去掉,彻底变得让人没有办法看了。大量的闪回,他是为了突出这个话题性,他得有伊拉克战争这个话题,让电影本身更有焦点;第二,是帮助观众提高对故事的兴趣。以林恩自己这一点点,一地鸡毛的事来说,我真的觉得还不如《冰风暴》,还不如麦克·李的一个片子,《又一天》——它们讲的纯粹是琐事,但是那些琐事里面本有非常高的戏剧冲突张力。但是林恩这边都是众生相,能够建立起来有效关系的太少了。 战争戏我觉得是必要的,如果说没有这个战争闪回的话,这120帧的效果就纯粹变成看脸了。不过说到这里,我非常佩服李安选演员的功力,他说选一个演员要看内在美。你如果面对120帧这样的高清晰度的,你的表演不能是外在的,必须是内在的,必须要从内往外散发。比利·林恩的很多情绪被我们感知到了,我觉得这是技术比较有效的一个体现。 在这个故事里面有几个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故事点:一个就是关于这个IP的问题,林恩是非常需要这十万块钱的,从十万块钱变成五千多,有一点总比没有少,林恩的回答说我们在你这里没有得到被尊重,“没有比那有一点点好”。 这里面我觉得它跟当下中国社会的情绪也是有关系的,说白了战争英雄其实跟网红差不多,你站在台上的时候有一刹那的光辉,过了这一刻你的商业价值就没有了,你的可消费性就没有了,所以对他们的建议就是及时消费。 所以我感觉对于军人来讲,最大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可能恰恰被遗忘,被忽略,以及被从社会中心话题中抽离。他们曾经一度站在聚光灯下,一度被疯狂的群众欢呼着,可是他们转瞬就被遗忘。我顺手查了一下数据,说美国有17%的流浪人口是退役军人,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服役的160万退役军人中有45%要申请残疾补助,有20%左右有PTSD抑郁症——我觉得这恰恰是这些军人更加不愿意面对的问题。比利·林恩他为什么选择回去,因为他不在可能继续这种烟花四射,在舞台上被所有人关注的生活。但是他19岁,还有什么更多的选择吗?除非去做一个油田工人,所以我觉得比利·林恩其实是没有选择的。因为消费消解了意义,你说军人们以命相搏为了什么,在片子里面林恩已经透露了他的疑惑,伊拉克人恨我们,老百姓说爱我们,但是记性比热带鱼还短,转瞬就忘了;祖国要送我们回战场,资本要占我们便宜。站在台上的林恩是一个非常迷惑的人,我觉得这个有点像中国的IP,风口上猪也能飞,一过风口倒地而亡。 
第二个有意思的点,我觉得他跟拉拉队长的爱情戏,其实也没有发生任何的真正爱情联系,只不过是一个露水艳遇,电影里面说林恩是一个处男,但是小说里面的描写他已经破处了。小说里面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他说他愿意放弃风险较大的选择而选择风险较小的。就是说在爱情面前他风险较小的选择是回战场,可是他有可能会丧命。这种拉拉队长对他的短暂的进入,是一种纪念碑式的爱情,就像我们很多人的恋爱经历,实际上是一个集邮式的,林恩如果死于战场这个纪念碑就足够大了,我觉得这个其实是一种爱情的失落。

 第三,我对这里面提到的“更高的价值”,有特别的感受,蘑菇队长跟他说的:甭管怎么着你要找到一个比你的个体更大一点的价值,以此解释他为什么要回战场。因为在他自己的生活里面,他只有比他的个体更小一点的价值,这个更小的价值恰恰是我们生活中每天要面对的,而那个更大的价值,他可以回去通过他的集体主义的生活,寻找到意义,就像我们平时强调我们要爱国什么的。我觉得这个恰恰说的就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这是李安最擅长的一个话题,就像他在《冰风暴》里展示的,说家庭都是由反物质构成的。林恩自己的家庭也同样是反物质的,这种昏暗的底层的家庭生活中,完全没有什么亮光,就像生活在海洋里面,大家是孤独的岛屿。所以他为了逃避这种孤独,宁愿选择回战场,至少在那不孤独,有战友,但是恰恰是戏里两次出现的“I love you”让我非常反感,我觉得李安像是给美国拍了一个征兵广告,说“来吧,来到集体的怀抱,在集体当中会实现价值,忘记孤独”,这一点我不能够接受。

这零风险的爱情和零死亡的战争,是今天我们面临的一个比较成问题的宣传
大旗虎皮:对,我非常赞同你的分析。就是说他的选择是可以理解的,但问题是这个可理解性(可能)会让美国的年轻人认为,参加战争是更好的选择,是人生意义的选择,而这个选择本身,站在艺术家的角度来讲是值得反思的。他从个人主义的角度来为投入战争,为美国做牺牲的合法性找到了一个理由。你刚才分析的跟这个女孩的关系,我也很有感触,爱情在电影当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力量,它也可以让价值完全不同两个人产生实质性的对话,比如美国30年代很多的喜剧片都是这样一种设置。但这个爱情确实是像你说的,留下来面对他的爱情是风险更大的。这跟我们现在宣扬的,寻找一种没有风险的又能够很享受的,很愉悦的,不用承担爱情风险的这样一种爱情观是完全一致的。
这可能也与我们生活的时代有很大关系。如果说它害怕留下来女孩因为他不(再)是英雄而不接受他,所以他不能冒这个爱的风险,与零死亡的战争又是一种对应。美国的征兵广告,或者我们看过去看很多电影,会宣扬一种信心,就是美国拥有的武器,美国最先进的战略,按照美国政府的装备训练投入战争,我们的战争其实是零死亡的,但是我们却行使正义的事件,这种零风险的爱情和零死亡的战争,我觉得都是今天我们面临的一个比较成问题的一种宣传。李安把这两个问题放在一起来考虑,最后他居然选择了所谓零风险的战争,但事实上这个战争是充满了死亡的,他刚刚从死亡线上下来。我觉得他其实是没有选择的。他已经在战场上成为英雄之后,他就没有任何可能性再选择留下来了,李安并没有把这一点说的特别透,并没有把他塑造成一个悲剧性的或者说一个没有选择的人物。而恰恰是用了120帧的方式,对于主人公充满了深深的情感的认同之后,把它变成一个主观的选择,这就失去了影片那种分析的力量。
我觉得一个好的艺术家,应该是要表现出很多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力量,发掘出人物的潜能,这种潜能既能在个人的爱情和命运当中发挥力量,也能在很多更大的议题当中发挥出力量,我个人比较看重这一点。还有一点是我不同意的,就是我觉得这个片子中的战争描写对于影片来说还是很重要的,因为这个片子的卖点就是逼真感,为了让观众投注到人物和故事当中,他用了回忆这种方法,回忆这种方法非常重要的一个效果,是让观众和主人公的思维,情感或者说精神世界产生一种深深的认同,这一点我觉得他确实做到了。 但是就这一点其实也带来了一个问题,他把观众带入到了一个非常激烈的、充满死亡风险的战争场景中,但反过来又没有对战争进行更多的反思。因为他在里面,他没有办法反思,所以我觉得这个在这个里面还是有一个矛盾。
李安传达了一种伤感,这是一种非常软绵绵的情绪
黎宛冰:对,我很同意,李安的长处在于不判断,但是我觉得他的短处也一样在于他不判断,就看你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命题了。在通常的情况下我们不判断显示的是一种包容,但本质的命题上,我们不判断就会显示出一种圆滑。  大旗虎皮:因为我比较对战争题材始终感兴趣,我觉得他在拍一场战争戏的时候,他可能会借鉴很多过去的美国非常优秀的战争电影,我觉得让我马上想到的是库布里克的《全金属外壳》。
这个电影的结构是这样的,它战争场面很短,把更大的一部分时间用来描写海军陆战队如何训练这些青年,把他们变成杀人机器,并且淘汰意志不坚定的美国大兵。但它那场战争戏是非常精彩的,揭示了美国发动的这场局部战争中非常本质的问题,比如说他们走错了路,他们想让绕小路回到监测点,领路人就被一个女孩打死,打死之后美国小队陷入矛盾当中。第一我们到底是为了维护友情以及不舍弃任何一个美国士兵的价值,冒险去营救,还是留在这里面处于安全的角度来观察情况,然后采取科学的战略战术,后来当然他们还是选择了营救,军队当中建立男性之间的友谊,这是非常重要的价值观,人们可以为了这个友谊付出生命。还有美国战争的价值观,就是说不会放弃战场上任何一个生命,他强调的是个人主义,后来他们开始不断地进入到危险境地当中救他,第一个冲过去救他的人又成为制约他们的俘虏,这里面非常的焦灼。这跟美国发动的战争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美国发动的局部战争,更多的是出于政治上的名义,比如说认为伊拉克有大规模杀伤武器。伊拉克战争当时由于布什政府对9.11采取的反恐战争一部分,他没有经过联合国授权,联合国安理会,当时德国、法国、中国都是绝对要否决美国开战请求的,但是美国还是一意孤行,这是玷污国际法的一场战争。
我想说的是这场戏表达了,参与战争的人并不真正的了解打仗那个地方的人是什么,那场戏他向一片废墟疯狂的扫射,他根本看不见他要打的人是谁,他也分不清。这个其实跟《黑鹰坠落》也有一点像。 

可是《比利·林恩》,我感觉非常的疏离,我就没有进去过,李安试图传达的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熟稔了,其实我们中国人一直在这种一地鸡毛的矛盾当中,我们也直接避免跟现实去对抗,我们一直在避免在现实中发出尖锐的疑问,这个特别熟的情境可能是导致中国观众和美国观众评分明显不一样的原因。因为我觉得你碰到这种话题,你光强调情感是不行的,理性随时不可缺席。恰恰就是说,我们按照我们中国人的经验,我们的文化传统,我们去面对这种话题的时候,我们让感受主宰我们的第一反应,我们的理性往往滞后,难以尖锐地去挑战一种观念。所以这个片子,李安传达了一种伤感,这是一种非常软绵绵的情绪,就像小夜曲和交响曲的差别,小夜曲是柔软的,但是在情绪和力量上是相对无力的。 大旗虎皮:我刚才其实是想说李安的这场戏让我想到了《全金属外壳》那场戏,李安还是比较细致的设定了这一场,即便用的纪录片方式拍摄这场战争,他还是很精心设计了这场戏,比如说确实也表现了美国军队那种压倒性武器上的优势,比如说枪的发射的逼真的程度。《全金属外壳》用一场战争就表达了美国越战本质,当士兵以正义的名义到了越南亚热带的地区的时候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敌人是什么,而美国军队对越战之所以久战不决,他们在里面卷入越来越多的人和资源,和政治资本,所以没有办法撤军。《全金属外壳》那一场戏已经把越战表达很清楚了,伊拉克战争在某些方面也与这个有点关系,李安这场戏设计就是蘑菇冲出去了,他之后被打倒,这就必然得有人出去救他。他也冒着死亡的风险,最后他真正看清楚的敌人只有一个,这是完全没有人性的一个野兽般的异族分子。
他这种战争戏还是设计得很精心,参照了一些很优秀的美国战争片的手法,但是就像你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并没有(理性的判断),库布里克在拍的时候他并没有批判,他是很理性地在分析。库布里克巧妙的地方在于运用了流行文化与战争这种元素的并置,比如说一开始用流行音乐,每一个士兵都在讲笑话,他们在战争当中并不是特别严肃。在这里面李安也在表达士兵形象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他不是一个大家从脑海当中想象的符号化的士兵,他们可能说脏话,表达她们对流行文化非常粗浅的见解等等,我觉得这个也借鉴了过去很多战争片。但是就像你说的他没有给出一个理性的判断,这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黎宛冰:我觉得李安这部片也是试图在,把娱乐对于战争意义的消解,有意把它们放在一起做一个对比。这帮大兵处身在这个娱乐的秀中,所以林恩就会形成一个认知:说我们的现实实际上被这些愚蠢的人控制的,我们是在给这些愚蠢的人卖命。这也是导致他回去的一个原因,因为他从战场回来以后,他同样也要变成他所讨厌的这群愚蠢的人,就像他的战友们在那抽大麻的时候说我们从Burger King出发,最后还是回到Burger King。实际上林恩作出的选择,是他的一种反抗,并不是说他选择战争,他喜爱战争。所以我觉得不能用这个片子里面传达的东西来判断李安是否反战,尽管从客观的效果上,比如说他传达的战友真爱,战友情谊,使得战友变得像一个温馨的乌托邦一样,这个是客观上有一个征兵的效果。但是我认为李安本人并没有试图去对战争发表判断,只是林恩个体要做出一个生命的选择。

艺术家不能符号化大众的愚蠢
大旗虎皮:有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把美国民众表现得这样愚蠢。大众本身并不愚蠢,大众的愚蠢是因为大众经历着这样一种愚蠢的只能依靠流行音乐和橄榄球比赛所建构起来的日常生活。我觉得这里面如果说含有对于美国人的某种批评的话,我觉得这种批评是根本就不成立的。这里面可能有着李安对于美国流行文化的浅浅的批评,就是说对于没有参加战争的美国人来说,战争回来的英雄,对于他们来说就跟站在舞台上歌星,或者在足球当中踢球的球星效果是一样的,这其实是消解了战争本身的崇高,以及用生命风险赢得一个空虚正义代价的贬低。
所以我觉得如果像你说的这样,我也是不太赞同这样一种非常粗浅的认识,而且我觉得李安有一个倾向,这个倾向就是过于表现美国普通人对于大兵态度的随意,这个好象不一定能够成立。比如一会有人过来跟他们致敬,一会又有球迷公开地侮辱他们,还有很多人把他们捧为明星,愿意为他们拍电影,比如说狂妄自大的美国大亨,同时还有那种完全不考虑他们身份,随时准备跟他们大打出手的舞台工人。所以我觉得李安他有意强化了人们对于士兵身份的那种不太在乎,这一点过于放大,过于集中了,这可能是美国人不能认同的。  黎宛冰:我个人是觉得就是说像战争英雄这种光环是极其容易消退的,因为他没有任何娱乐性可供消费。如果他不转化为电影老板拍的大IP的话,他的光环会迅速消失。我不太同意你说的大众其实是不愚蠢的,我认为就是说大众在分离为一个个个体的时候,他的智商比他在群聚在一起喊口号或者看某场秀高很多,聚集成大众,做一个大众行为的时候,个体的智商确实要集体降低。所以我觉得这个事情很有意思,我刚才讲了一半,假使林恩的家庭现在在美国大选中投票,林恩的家庭可能投川普的,这就是关于大众和精英的对立,这有点扯远了。我觉得咱俩能不能来预测一下,你觉得《比利?林恩中场战事》能拿奥斯卡奖吗。  大旗虎皮:我觉得有可能会有一项提名,不过我不太想预测。前一段时间有一位政治学教授预测美国大选结果,他说这个结果都预测不了,我还怎么教你政治学常识,他预测希拉里会赢,结果他的政治课没有办法再给学生上了——我作为一个电影学教授,我是不能轻易的向大众作什么承诺。但是我还是回应一下,我并不是说大众是不愚蠢的,我说一个艺术家不能很浅薄把大众表现很愚蠢的群体,这是一个问题,就是美国人的状态是不是美国人想要的状态,你看到集体化盲从的大众,是不是他们本身想成为这个大众,还是背后有很多复杂的原因,我觉得作为艺术家来讲不能很简单给出这个结果,就这些人生活的流行文化,仅从文化表面上来对他们进行一种讽刺和批判,这个多少还是有失李安这个级别导演的深度。我特别赞同你,我对大众没有什么太大信心的,当人越来越多的时候是需要一个领袖意见来服从的,那个时候绝对要付出个人的理性。 
E N D

比利林恩的中场故事相关文章

版权声明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