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早醒的桃花
残冬季节,世界颓败了,天地间亮丽的色彩全都熄灭,生命冷漠的凋残。
小院里那株矮小的桃树落尽了叶子,苍黑的裸枝守着它丑陋的疤痕,伛偻在荒秽的角落,卑怯而孤寂。
我想念一朵小花。
这是一朵早醒的桃花,它曾经开放在这桃树的一根枝条上,灼灼的颜色将我照亮,将我点燃,将我染红。至今它那轻柔的花瓣还拂动我的记忆,使我舒畅难禁。
那时天空正阴郁着冷眼,漠视荒野和废城。这座被世界遗忘的小院,守着一隅冻土冬眠,白昼和夜晚同样的寂寥,没有色彩,没有生命的消息。草木迷失于悠长的冷梦,根在积叶下畏怯地藏匿。闲行者把灵魂裹在灰色的棉衣里,从这株枯树边走过,丢下一个嫌恶的假笑。
而这朵小花却骤然开放了,它独自站立枝头,大胆地舒展那娇小的花瓣,畅舒生命中全部的芳香和颜色,露出一涡新鲜的浅笑,这死寂的世界顿时溢满生气。它张开纯真的眼睛,看这寥落的小院,看满院的秽土和残枝败叶,看那白寂的墙和苍灰的楼房,它的眼色越过萧索的栅栏,投向那冥漠的茫茫天宇。这是一种憐悯的眼色,锐利得傲然,将天地间一切衰败枯朽和冷漠鄙琐穿透,将万物刺痛。它头顶的天空怵然一抖,小院的荒土和枯朽的草木也一阵簌簌颤响。
然而一切又归于寂寞,高邈的天穹连同它覆盖下的万物依然冰冷地斜睨它,这朵早开的小花,它太小了,太轻、太微弱了。
但它毫不羞怯地染红自己,红得那么深,那么浓艳,那么沉醉,无忌无讳地红,不掩不遮地红,在无边灰暗的背景上孤独地灿烂、孤独地红,任性地渲染,流泻并欣赏它唯一的一点颜色、唯一的一片美丽。
它就在这一根丑陋的枝条上,独自营造着春天,充实它绚烂的年华,享受它美丽的生命。
它控制不住生命的喜悦,笑出声来,声音那么甜柔新鲜,昏梦的枝条和土下的根须都听到它这无所不在的声音,感到了禁不住的骚痒。于是生命在粗糙的皮下波动、流淌,聚成苞蕾。又有一朵开了,又一朵……一簇簇一团团的花,占领了所有的枝条。这些追随者,摹仿它的颜色和姿态,拥有和分享着春天。
于是引来一阵阵和暖的风,在它们的花瓣上亲昵地抚摸,把它们美艳的故事四处传扬。于是招来一滴滴露珠,依偎着它们的娇靥旋舞虹彩。于是引来一群群异乡的蜜蜂,围绕它们嘤嘤飞鸣,留居在花心里,倾听那些甜密而销魂的诉说。
观赏者们群集而至,他们从灰袍中伸出头来,赞美说:这些春的使者,生命的先觉者,领骚的佳丽,真是三春第一红,百卉第一香啊!
但那朵最早开放的小花,此刻却隐没了,人们不认识它,不知它寄托在那个位置。那朵站得最高的花不是它,那朵开得最煊赫的花不是它,那缕曾经被它馨香的风、那颗曾经被它染红的露珠、那只曾经被它迷醉的蜜蜂,都不记得它。
在这世界的一个季节里,它自我多情地开放过一阵,最先孤独地红过、香过、美丽过,它自己也没留下记忆,就消隐了。
和叶一样,它也终将谢落,成为那树红花下的一痕泥土。
为此,我悼念它,这朵早醒的小花。
1995.5.14.
(该文章发表在《散文》1997年12期)
【作者简介】刁永泉,号虚白室人、活水居者。汉中市文创室退休。专业写作者。出版《刁永泉诗选系列》等新诗多部,另著有新、旧诗选,散文选,诗文论集多部。诗余文后习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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