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2020)海报文︱江 湄本文系作者在清华大学新雅书院“事关未来:讨论中国电视剧”会议上的发言。
我学历史出身,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来开电视剧的会。但我听说,现在中国文化主场在电视剧,我也是个剧迷,就想来听听。没承想主办方嘱咐我谈谈历史剧,我受命之后,脑海里便开始闪回看过的剧,而且不能停播。我本来正在写论文,现在也写不下去,这简直就像过去的士大夫,祭祀的时候一定要带上夫人,但心里记挂的是年轻貌美的小妾。张黎导演、刘和平编剧的《大明王朝1566》(2007)是我看过最好的历史剧,讲国运讲民本政治讲官僚体制讲政治人物,有真实的历史感,又直击现实,怪不得豆瓣评分高达9.7。比起来,今年播出的《清平乐》确实叙事杂碎,节奏冗长,但我一看豆瓣评分才6.3,立刻感到不忿,《清平乐》比《大明王朝》有文化追求,有精神性。当然,它的文化追求实现得不太好,我总觉得跟演员大有关系:中年男演员演官场人物演得特好,世故深沉,人鬼莫辨,一点真心忽闪忽闪的,还挺动人;但北宋那些文化昆仑,千百年来令中国读书人追慕的范、欧、富、韩、三苏、司马一出场,我就出戏了。我看历史剧的时候常想,原来中国古代史家就是把历史当作历史剧来看的。历史剧通过人物和时势的关系来模拟历史,时势充满了斗争、机遇、变数,有陷阱有可能性,每个历史人物都要在具体复杂变动的时势之中,判断形势发展的可能性,揣摩人心,抉择去取,这些历史人物的判断和行动不但关乎历史命运,更是把自己整个身家性命都搭在里面。他们把观众带入历史的惊涛骇浪之中,让我们处在他们的位置上,去考问其心术,去估量其行动的客观后果,然后对他们有个评价。历史剧要刻画人物是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似乎是在具体的时势中情境下,明辨功过得失,判断善恶是非,看他是个什么人。当历史人物在情和理之间,在冲突的大义之间做选择,这个时候往往是戏剧高潮,最能考验和表现剧中历史人物的品性和智慧,当然,你在屏幕前怎么投票,也最能看出你的成色。
《大明王朝1566》海报举个《大明王朝》的例子。严嵩何以是大奸?他就像一个聪明的病毒,懂得维持宿主的生存,所以他提拔优秀人才,胡宗宪就是他的门生,弄得清流和严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善于“牢笼之术”,能结成一个那么大的利益集团,把党羽安插于重要位置,国家靠他们维持,一旦一扫而光,国家也就垮了。嘉靖明明知道严党贪赃枉法,但不能干掉他,干掉他更糟糕。严嵩不可能胡作非为,一看即知其奸,否则他早被人干掉,没法误国了。这让我想起宫崎市定对北宋大奸蔡京的评价,蔡京绝不是轻浮的混蛋,他并不同意轻易出兵与金联合攻辽,若蔡京当时真能奸臣当道,北宋未必亡(《奸臣蔡京》,载《宫崎市定说水浒》)。再说说海瑞,他是民本政治皇帝官僚制度下的理想政治人格,但在实际的官僚体制中,他是一个异类,和整个官僚集团官僚体制为敌,他让我想起《北平无战事》里的曾可达,一个国民党内部的铁血救国会,徐铁英这个老官僚就说,这样的人对党国危害更大,比共产党可恨。可是,民本政治官僚体制,就是要有这样的人,只要皇帝还有点脑子,海瑞的存在就是在提醒他身为天子的自我意识。嘉靖对海瑞又恨又怕,但不能杀他,最后还和他一起给隆庆万历上了一堂思政课。嘉靖很聪明,他看透了,什么天子圣贤,不都是人吗?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但人民终究与你何干,反正他高高在上,人民对于他来说极其抽象。他问海瑞:“江水滔滔,你说的那些山都哪里去了?”海瑞告诉他:“在人心里!在史册里!”现实历史总是有其限制性条件,不能符合理想,可是天道就在其中,人心就在其中,我海瑞不就站在你面前嘛,他用对于历史的信仰教育了嘉靖这个虚无主义者。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学历史学什么?学的就是在具体的时势情境里明辨是非功过。这就是把历史当作历史剧来看,同时,又是把历史剧当作历史来看。我感觉,当代的历史剧,和过去的历史演义、戏曲(大多以历史为题材)骨子里是一样的,都继承着、呈现出中国文化固有的历史意识,发挥了“以史为鉴”的文化功能。
《北平无战事》(2014)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叙论四》中这么解释“以史为鉴”:设身于古之时势,为己之所躬逢;研虑于古之谋为,为己之所身任。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为之忧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为之斟酌,而今之兴利以除害者在矣。得可资,失亦可资也;同可资,异亦可资也。故治之所资,惟在一心,而史特其鉴也。
这就是说,你若真能把历史当做最好的历史剧看,你其实是在向历史上的政治家学习政治,学习怎么当一个好领导,等你真的负起大责任的时候,你会干得很出色。《清平乐》要比《大明王朝》有文化,比如讲宋仁宗之善于“持中”。宋仁宗明道元年十二月,刘太后要行拜谒宗庙的大礼,她居然提出要穿皇帝的衣服,这可是不合礼制的,引起很大争议。其时刘太后已垂帘十年,而二十二岁的仁宗在群臣中的权威已经确立,范仲淹等人多次打压太后权威,要求还政于帝。刘太后提出要以衮服谒庙,其实是在要求皇帝和群臣肯定自己劳苦功高,也承认自己的权威,仁宗考虑再三,对刘太后的心情曲加体谅,同意她穿衮服,但对装饰加以简化,使之与皇帝所服不同,这样就平息了群臣的争执,使各方面都感到满意。次年三月,刘太后驾崩,仁宗开始亲政。虽与史实有一定出入,但我认为电视剧对于当时形势人心的推测很有见地,生动表现了仁宗的心术和智慧,他一方面把握原则,一方面准确判断形势、体察人心,做出合情合理的变通。只有这样,才能把原则和规范真正落实到现实中去。这也正是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开篇就论述的“礼治”的精髓要义,所谓“礼治”,并不是固守具体的规矩甚至仪式,而是要找到具体情境中的恰当,做到具体情境中的合适,也就是“中道”。一切的道理都得放到具体的变化的情势中讲。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讲历史其实就是讲伦理讲政治,也是讲信仰讲哲学,所以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哲学,往往以史论的形式展开。我看历史剧的时候,经常想,纪传体史书的本纪就像分剧本的提纲,提示一幕一幕的主线,书志记载天文地理、典章制度,就像舞台布景,列传写人物,就像在特定舞台上表演的历史剧主角。《史记》就特别有戏剧感。中国最重要的史书体裁是纪传体,以人物为主,而西方最重要的史书体裁是事件史,这个差别很有意思。整理国故运动中,梁启超写《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其实是讲如何按照西方专门史、断代史的模式,写出中国的“新史学”,但他却在本书中这样表彰中国旧史的特点:中国过去的历史,差不多以历史为个人活动的模范,此种特色,不可看轻。若从广的方面解释,是把史实罗列起来,看古人如何应付事物,如何成功,如何失败,指出如何才合理,如何便不合理,这种若给他一个新名词,可以叫做事理学。简单地说,这种态度,就是把历史当作学做人的教科书。(《史学史的做法》,载《饮冰室合集》第十二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
中国古典史学的史论,如“太史公曰”“臣光曰”乃至王夫之《读通鉴论》之类,其中很大部分在近代史家看来,讨论的根本不是历史问题,如历史发展趋势、规律、因果脉络之类,而是把历史人物放在具体的变动的时势情境里,来辨个贤愚忠奸,其目的都是要让观者去学习、练习在自身的历史处境中怎么做人做事。很可惜的是,当今中国历史学却好像失去了史传传统,而当代历史剧却像过去的历史演义、戏曲一样,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这一传统。过去的历史演义、戏曲,讲的主要是帝王将相,逐鹿中原,改朝换代,其间种种爱恨情仇,但这并不妨碍历史演义和戏曲的人民性,引车卖浆者流都爱听爱看,阶级和身份的差别,丝毫不妨碍他们把自己投射到这些历史人物身上,想象自己下着天下这盘大棋,所思所动关涉万民苍生。这其实是一种以历史为教材的大格局政治教育、道德教育,也是道德政治实践智能的培养。大汉奸胡兰成曾回忆自己二十一岁那年,独自在南京城墙上散步,不觉感慨顿生:“乍见山川城郭,寻常巷陌,一旦龙吟虎啸,立刻充满了王气!这一无名的大志,世上唯有一个中国人才有。中国几千年来,平民也能成为天子,或者说,纵使不能成为天子亦可志在天下。中国历史上,谁都可以怀有一个时代的壮大与活泼,来称王称帝,开创新朝。”(《毛泽东论》,载《胡兰成全集》甲辑《政论卷》下)其实中国的文化教育不完全在读书,过去,普通民众通过历史演义、戏曲学习历史、政治、伦理,这与中国文化小传统与大传统相贯通,社会相对容易流动比较平等,是有一定关系的。现实中人把自己的命运投射于历史,用历史来自我省察,同时也用历史来教育、范导自己,这种古今互喻、古今融通是一种很重要的文化潜意识。大家看京剧,一桌一椅,布景极其抽象,可以演春秋战国,可以演汉唐宋明。看戏也一样,看梅兰芳新编京剧《穆桂英挂帅》,穆桂英虽然对赵家寒心已久,但一旦敌寇入侵,她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终于大义为先,披挂上阵,看到这时你就自动脑补,自古以来,国家危难则忠臣义士赴死,太平盛世则佞幸小人享国,然忠臣义士所以为忠臣义士者即在此,不免泪目,其实是自己感动自己了。这时,文化基因落实为价值判断和排序的标准,就在戏曲上演和观看中传承因袭。
梅兰芳新编京剧《穆桂英挂帅》一切好历史剧都是当代史,都在搞影射史学。历史剧往往在表达现实中人对当前历史形势的一种判断,一种盼望,一种召唤,一种人心所向。在说宋明清的事,看剧评剧,就是全民议政,这个全中国人都懂的。《雍正王朝》《大明王朝》不用说,播出以后,社会反响都很大。《清平乐》也很有抱负,我一个中学同学跟我说,当今中国向何处去,有方向之惑,意见纷扰,阶层分化,宋仁宗以仁民爱物之心,行包容政治之实,平衡各种力量,努力维持安定局面,这个形象有一定的现实民心基础。我还看出,《清平乐》中的宋仁宗其实有经过启蒙的主体性,尊重个性,热爱自由,却跟他身为君父的责任和理性发生了很大冲突,他的感情家庭悲剧都是这么发生的。我们这个以家国为本位、以最聪明善良能干的父权家长为人格理想的文化传统,怎么和大行其道的个人主义文化相配适,这也是这部剧想说的吧。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历史剧的借古喻今、古今合流,源自于中国文化的历史意识,也强化了那种过去-现在-未来是一大不可分割的贯通的整体的历史意识,这是我们在生活中很真实的历史感觉和生活感觉,是中国所以为中国的一大粘合剂,人心的粘合剂,使中国历经巨变、革命、断裂而仍然是中国,是那个“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中国。2020年10月31日发言,11月4日修订
江湄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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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03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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