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书评|最好的作品也只是以假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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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昱宁写文章,字正腔圆,娓娓道来,私底下她却是个动不动要辩论一番的人。她有观念,在很多事情上都有个人判断,但是一写到这些随笔和评论中,那些有时候甚至是尖刻的观点却很少表现出来。即使有,也常常点到为止,在要害位置上轻轻一扫,就绕开去。所以单读一篇时,或者会让人觉得太端正,太温和,太含蓄。可把它们编到一起,读者却能读出一种风格来。尤其当她为它们起了这么一个书名,《假作真时》。不能算是点睛,甚至也不能算太切题,但透露出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说,作者很清楚写作本身不免有作假成分,所谓心中所想笔下所出,常常倒会掉进自欺欺人的陷阱。反而,找到恰当视角,在修饰和表达、遮掩和透露之间,却往往能抵达事物的真相。
这就是写作技巧。表达之难就在于你必须了解,任何东西一旦被书写,就难免有假。往事不得不被误植的记忆扰乱,清晰的真知灼见也很容易在表述中迷失。作者必须谦逊地认识到写作本身便是一种不断涂抹却不断褪色的过程,最好的作品也只不过是以假乱真。
如何回忆那样一个“舅公”,作者甚至连话都没有跟他说过几句?他的几乎可以说有几分传奇的人生,曾真切影响到一个家庭,也曾真切地触动过作者内心某处一种悲喜感受。但那些微妙的感受,即使在记忆中也云淡风轻,只不过是片言只语、一点点印象、一个表情,怎么让它们在叙述之后仍能像原先在头脑中一样,那么真切,却也那么不可捉摸?
躲在作者内心深处的另一个作者,一个即将展露才华的小说家渐渐现身。她虚构了一些事实,借用了一些比如船员口述实录那样的档案,但仍旧牢牢捕捉住最初那些感受,那些感受毫无疑问都真实无虚,虽然它们寄托在完全是作者想象的事件中。
在这部随笔集中,作者确实展露了一种小说家的企图和才能。那些令人难忘的人,那些老照片和旧书信,即使是过去听过的歌,吃过的家常食物,作者也像一位小说家在处理素材时那样,精心选择视角、铺排结构,找到切入叙述的恰当时间点,有时尝试变换人称,寻找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场景,用想象来使细节丰富动人,从日常对话中提取戏剧性台词。
说黄昱宁最后一定会去写小说,这个我们一点都不奇怪。她身上确实有一些小说家特质。比如对一个人在表面之下可能会有另一个“自我”深信不疑,而且表现出强烈兴趣。比如她特别相信生活中有一个戏剧性时刻,一个人应当随时准备好,迎接这一时刻来临。又比如,她就像她自己喜欢、并且用了一年时间和热情来翻译、并且据说翻译到热泪盈眶的那部小说《甜牙》的女主角赛丽娜一样,从小就特别喜欢读小说,而且也像赛丽娜那样,认为要成为一部好小说,小说中必须要有女主角,而且后来一定要有人喜欢上她,跟她一起坠入情网。其实有了这些东西,做一个小说家也就足够了吧?
但黄昱宁可能觉得不够。所以她先做了外国文学编辑,以编辑身份精读了很多好小说。然后她当翻译,以翻译为名把那些好小说用汉语重新写一遍。她又写了很多小说评论,从书评家的角度来分析提炼一部作品的结构和意义。就好像,面对一部武林秘籍,她不会忍不住,直接练最后一节,她一定要从头练起。又好像她把写小说看作当CEO,在正式担任之前,先要到各部门挂职实习。
这本书后半部分,主要是一些评论,有关小说和电影,或者确切点说,有关小说和编剧技术。读者可以把它们视作未来小说CEO的部门挂职锻炼成果。虽然评论角度有时候会模糊,因为作者偶尔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身份,是编辑?是翻译?是小说家?所以读者角度、编辑角度、作者角度在这些书评随笔中不时交织到一起,一部作品被她翻来覆去掂量,分析是分析得精当透彻,只是有时候读者不免心里会想,要求那么高,你自己来写一篇看看?
无论如何,想要实践多种文学工作样式,这证明了作者在整体上仍抱持着对文学的信念。她仍旧相信文学是所有那些事情的总和。本文原载2016年10月16日的《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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