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南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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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胡的葡萄熟了
作者/栗旭晨
在干旱少雨的晋北，欲寻觅一块山青水秀之地，想必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妻子的家乡忻府区奇村镇杨胡村便是这样一块钟灵毓秀的胜境。北依巍峨雄峙的龙王脑峰，西拥碧波荡漾的米家寨水库，南临不疾不徐的云中河，山水相宜，风光秀丽，随便涂抹，都能入画。一直未去杨胡已整整十六年了，十六年短暂得像十六个钟头，却又漫长得像十六个世纪。在葡萄甜透枝头的季节，在绵绵细雨中，我重新踏上这块久违的土地，带着忧伤与迷惑，带着沉醉与痴迷，使我愈发像一个迷失的孩子，望着红得发紫的葡萄寻找回家的路。
熟悉的马路，熟悉的乡亲，熟悉的葡萄园，我一遍又一遍聆听风过葡萄树的淡定，回望我和妻情定葡萄园的甜蜜，踏寻我在这里采访过的串串足迹，远远近近，深深浅浅……
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杨胡村已站在我面前。秋雨像一位喋喋不休的老妇人，把一句句纷纷扰扰的唠叨，洒进杨胡村的每一个角落。秋雨又像一位多愁善感的琴师，把一串串叮叮当当的音符，渗入水库和河中的每一圈涟漪。再没有比秋雨洗浴后的河光山色更迷人的了，整个葡萄园都是苍翠欲滴的深绿，未散的雾气就像美丽的丝绸，一缕缕缠绕在葡萄园的腰间，光线把每片叶子上的雨滴都幻化成了五彩缤纷的珍珠。
杨胡村地处忻府区西北，距城30公里，与宁武、静乐、原平三县市相邻，忻保高速公路和忻分旅游公路穿境而过。全村有826户，1806口人，有耕地2900亩，其中葡萄地1500亩。相传杨胡村因杨姓者种植胡麻而得名，撤乡并镇前是杨胡乡政府所在地。
据史载，杨胡村早在唐朝时就已有先民居住，到宋代人口渐多。宋代大将孟良镇守云内口，曾在村南建校场操练兵马。明洪武二年，大批移民在此定居耕作。村南是享誉三晋的岱岳殿，大殿单檐歇山顶，主供五岳神像及四大河神，山坡上及各殿建有元里庙、阎王殿、关帝庙、北极庙、文昌庙、金刚庙和古戏台。整个建筑群背山临流，高低有序，左右对称，是忻州市最大的万人庙会殿群。该庙始建于唐，重修于宋，盛于明清，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七赶会，会期3天，人潮如海，商贾云集，规模盛大，日进香火钱逾百万元。
杨胡村是著名的革命老区，1937年至1949年，这里曾经是西忻县县委、县政府机关驻地指挥中心。1937年，王震将军率部驻扎在杨胡村，发展刘计林、刘二加入党组织，成立青救会、妇救会，奋起抗日救国，70多名青年参加义勇军，开赴抗日前线。
妻就出生在这个依山傍水且历史悠久的小山村，上镇中学时和我同班同桌。上学时，我的语文水平在学校独占鳌头，她的理科成绩在班上不让须眉。班主任开玩笑说，你们俩若能文理互补，步入大学如探囊取物也。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从那天起，我们竟暗恋上了对方，喜欢不知为什么，神秘又有点提心吊胆。大学毕业后，她如愿做了英语老师，我则当了电视台记者。冥冥中，经过五年相恋，我俩结婚了。日后得空去探望昔日的班主任，他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蒸笼似的日子炎热得叫人心烦，漫长得平淡无奇。在一次会议新闻报道中，鬼使神差，我将一位刘姓市委副书记的大名遗漏了，被勒令停职反省。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可能做。这时妻打电话来，让我去她娘家散散心。站在她家那片偌大的葡萄地头，满眼都是滚动的绿，成串未熟的葡萄点缀其中，风展如画，一片锦绣。我一遍又一遍发着牢骚，数说着工作中的种种不如意。妻手抚藤条，很平静地对我涚：“其实，这些挫折算不了什么！你看这株葡萄树去年时还干枝败叶，是阳光养分给了它重获生机的勇气。只要你不放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葡萄给予果农的是丰硕，妻给我的是那种风吹过田野的平静与淡然。和她在一起，我可以忘掉许多红尘的东西，可以感到内心世界的神清气爽。
岳母告诉我，杨胡村正流行一句顺口溜：“杨胡村两件宝，岳明盖神庙，刘锁种葡萄”，我忙问其故。岳母说，很久很久以前，杨胡有个20岁的后生叫岳明的，考了举人，练就了一手好书法。赶上连年大旱，忻州西北乡颗粒无收，老百姓的生活可想而知。他悲愤地仰天长叹，老天命呀，快下场透雨吧。如果再不下雨，老百姓就会被活活饿死，救不了百姓，我头上的这顶举人帽子又有何用？第二天一早，他一步一叩首，向五台山进发。一路上，风餐露宿，膝盖上血迹斑斑，半个月后，他终于来到了文殊寺，倒头就拜：文殊菩萨啊，求您施展无边的法力，为忻州西北乡下几场透雨吧，我和乡亲们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等天天供奉您，月月朝拜您！菩萨被感动了，让他回去建一座寺庙，供奉武成王黄飞虎和各路雨神，并送给他一千两银子。此时五台山大兴土木，广建寺庙，岳明奔走于各庙宇间，凭着他出众的书法绘图手艺，又挣下一千多银两。他星夜兼程，赶回杨胡，带领乡亲们开始建庙，到第二年农历三月二十七日，岱岳殿圆满落成，画栋雕梁，富丽堂皇，成为忻州最为壮观的大殿。从此，忻州西北乡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派祥和康泰之象。
多少年过去了，虽尽管有神明保佑，但乡亲们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这期间，杨胡村涌现出一批带领群众脱贫致富的好干部，张丑宏、王学英、刘亥兰、常宝明等干部使出浑身解数，终因缺少主导产业而空怀雄心壮志，乡亲们致富的步伐迈得相当艰难而缓慢。1982年，有12户胆子大的农民每户试种了一亩葡萄，由于不懂田间管理技术，无销售渠道，最后自行自灭，草草收场。直到1987年一个人的出现，才使杨胡葡萄迅速形成星火燎原之势。
这个人大名叫刘全林，村里大小人都叫他刘锁。他小时候体弱多病，母亲求得一银锁，系在他脖子上，以求无病无灾长命百岁，于是，一声“刘锁”，叫开了，叫了一辈子。1987年，刘锁辞去了乡机械厂厂长的职务，被乡亲们推上了村委主任的位子。眼前的摊子是乱哄哄的，他的心情是沉甸甸的。
杨胡村是一块风水宝地，虽然地处丘陵区，但背风向阳，光照充足，为沙质土壤，含钾较高，且昼夜温差大，近邻水库和河流，发展林果业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力排众议，采取集体和个人各投资一半的办法，从东北购进苗木，建起了500亩苹果园和300亩核桃园，村南有200亩上水地，是杨胡村最好的地块，刘锁从山东寿光、省内清徐考察回来后，马上买回了5万株巨峰葡萄，建起了忻州最大的葡萄园。两年后，有13亩开始挂果，收入两万元。四年后，有170亩挂果，收入20万元。村民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侍弄着来之不易的葡萄地，并套种花生、豆子、蔬菜，用自己的巧手银锄勾勒出北国的江南田园图。
葡萄挂果了，但问题也接踵而至，枯枝、早落、霉变时有发生。说来也巧，刘锁在奇村工人温泉疗养院意外地结识了一个人，他叫冀树德，是山西省农科院蚕果站站长，他是来这休假疗养的。刘锁亲自驾着摩托车，把冀专家请到了杨胡葡萄园，让专家手把手指导果农如何修剪、如何喷洒农药。常来常往，刘锁和我也惯熟了，他称我为半个杨胡人，有什么事就直接联系我。一次，刘锁打电话说给你找了条好新闻，并神秘地说明天你来了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们电视台一行两人到达杨胡，省里的专家早就在地头给果农传经送宝了，杨胡村委与省蚕果站签定了技术扶持协议，这大概是杨胡村史上最为重要的一份合同，刘锁和冀树德按上手印，从即日起生效。我立即赶回台里，将一条《省里专家让果农吃上定心丸》的新闻传回山西电视台，受到市政府领导肯定，并获得当年山西电视好新闻二等奖。科学技术与经济效益之间的那层膜，谁先揭开，谁就是土地的主宰者，越来越多的果农不断叩击着土地神的大门。
种葡萄是件苦营生，正月十五刚过，果农们便坐不住了，进城买铁丝，买化肥农药，回来后往地里拉送农家肥，整畦刮堰。快清明了，家家户户开始往开放葡萄，蛰伏了一冬天的葡萄树破土而出，精神抖擞，伸伸懒腰。果农们一株株整形，一枝枝理顺，然后用架梢和铁丝固定成行，整整齐齐，不歪不斜。葡萄树似乎懂得果农的良苦用心，憋足了劲儿往高里往壮里长，一排排，一畦畦，接受主人的检阅。先是成串的小绿颗粒，过些日子就会变红变紫变硕大。果农们不得闲，又忙着套种蔬菜，脆生生的黄瓜，嫩闪闪的油菜，紫丢丢的茄子，青藤满架，硕果累累。
夏末秋初，站在高处，往纵深放眼望去，满目翠绿，不知不觉中诱惑你步步深入。触目所及的，不是层层的葡萄叶，就是闪闪的葡萄串，晃得人旌摇曳。此时此景，让人不由得想起一首诗来:
秋到葡萄沟，
珍珠遍沟流。
亭亭座座珍珠塔，
层层叠叠翡翠楼。
葡萄沟啊葡萄沟，
尝一颗葡萄心甜够。
风吹碧浪香千里，
葡萄沟风光照不够……
由于工作紧张，又有了一双女儿，我和妻回杨胡的次数越来越少，葡萄园的风景频繁出现在我和妻的梦中。一到节假日，妻便拉我回娘家小住，到葡萄地里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营生。说是干活，实际上只是摆摆样子而已。父母知道女儿女婿是公家人，细皮嫩肉受不得苦。倒是乡亲们厚道，夸奖我们有孝心爱干活，这使我们心存内疚，无地自容。有一年秋上，葡萄熟了，一连数日阴雨连绵，河上发大水，岳母打电话求援，我很快联系好了买主。车到河边，司机发怵了。我脱了鞋，背起妻步入河中，那条百米长的河道，我足足走了2O分钟。妻伏在我背上，嘤嘤地哭了。我不仅帮岳母卖掉了数千斤葡萄，而且赢得了好女婿的名声。我说，只要心中有爱，再宽再深的河也能趟过去。
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杨胡葡萄扩大到一千五百亩，占到全村经济总收入的70%以上。一到农历六月，杨胡葡萄开始大批量上市，成批的客商云集，陕西的、内蒙古、河北、河南的，还有大同、朔州的，忻州的，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一斤零售要卖到IO元。忻州和原平城里卖葡萄的，十之六七是杨胡人。卖得最好的是巨峰葡萄，个大粒饱，色泽鲜艳，甜而不腻，广受一向挑剔的城里人青睐。果农们秋季下来，少的收入三四万，多的十几万，至于经纪人就更多了。阿里巴巴的神话变成了现实，芝麻把守的大门打开了。
杨胡村有位后生叫侯福根，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未种葡萄户。一觉醒来，他发现了商机，开始从事批发纸箱生意。最后他干脆办了个纸箱厂，一年收入十几万元。有好几个后生办起了饭店，每天收入千余元。果农专业合作社应运而生，20多位经纪人奔波于省内外，市里区里重铺了路建了桥，开通了3趟城乡公交客运。村委免费为每户订阅了一份《山西农民报》，足不出户便可知晓天下事科技经。从2006年起，每年举办葡萄文化节。2008年，杨胡被评为山西省新农村建设推进村，省政府授予杨胡村山西省葡萄园示范基地称号。著名果树专家丶山西省原政协副主席祁寿椿赞叹说“杨胡巨峰葡萄，全省第一”。
岁月总是丝丝缕缕剥落着每一个人，生命有时候显得那么弱不禁风。2003年5月，妻因患癌症做了手术。2004年7月，病魔夺去了妻如花似玉的生命。我从此封闭自己，再无心思踏上那片伤心的土地，葡萄园在我心中成了支离破碎的荒园。
关于杨胡的消息，我都是从亲朋好友口中获得。忻府区委爱才识宝，大胆使用农民干部，刘锁被破格提拔为杨胡乡党委书记、区乡镇局党委书记。退休后的刘锁回到了杨胡，回到了葡萄园，正当他准备二次创业大干一场的时候，2010年，病痛夺去了他刚刚63岁的生命。
如果一个人以他的血肉之躯，化作一方土地上的守护神，那他的业绩就在这方土地上得到人们永远的敬仰。岳明是，刘锁也是这样的人。
这十六年来，我常常闻到杨胡葡萄的幽香，我怀念那里的父老乡亲，当然包括我的岳母大人。我开始学会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因为这每一天都将是我余下生命中的第一天。
杨胡的葡萄熟了。走近葡萄园，极易。走进葡萄园的心灵深处，很难。不过，我要和葡萄园以另外一种不变的苍老共处共荣，她活在我的生活里，活在我的记忆里，活在我的文字里。
杨胡，我来了。葡萄园，我来了。
又是一年秋风起，又是葡萄成熟时。雨还在下，伫立在杨胡的山坡上，我尽情地阅读千亩葡萄园那浓得洗不开的秋色，我想我是醉了，醉了。
车车马马哪里去？
葡萄乡里庆丰收。
枝枝蔓蔓含深情，
缠住我心儿不让走…
作 者 简 介栗旭晨，山西省忻府区人，现任忻州市广播电视台专题部主任。是山西省第五届百佳新闻工作者，荣获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金质奖章。有文集《跨越》、散文集《梦里花落》《梦里花开》行于世。投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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