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南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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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子
作者/瞿士荣
近来,晚饭后,只要天上星星亮着,我和老婆总要绕着小区转上几圈。
一来锻炼锻炼脚力,俗话说人老脚先老,只有把身体搞好了,其他都好办;二来顺带看看一日不见的邻居,今天都有什么新闻趣事,满足一下好奇心。这样一举两得,晚上回来方能心安理得睡得着。
可是,昨晚回来我一夜没有合眼……
那情景还在眼前浮现:我俩重复着往日的跑步运动,走到十号楼后转角处,老婆眼尖,发现顶头朝北招弟家车库里,正在吃晚饭的一家四代,旁边少了个等着吃饭的小六子。他可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吃住在车库里的。
惊疑间,脚步随即停了下来。女主人招弟发觉门口有脚步响,抬头往外一望,见是我们,忙招呼道:“平儿,你们来屋里坐坐。”说着就要站起来端凳子。
“不慌,你们吃,我们就走的。”边说边不由自主的从暗淡的场外跨进明亮的灯光里。饭桌上老人喝着黄酒、小孩吸着饮料,饭是饭,菜是菜,挤满了一桌,一家人正说说笑笑,吃得津津有味,唯独少了一个拄着拐杖的小六子。
他上哪里去了?我老婆见不得人家可怜,心里着急,嘴里就问起女主人:“你家小六子呢?”因为其他人闷着头,只顾自己夹菜扒饭,不想把吃饭的嘴用在和我们说这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招弟不紧不慢笑着说:“他回娘家去了。”老婆知道她说的是一句笑话。大家几十年的邻居,都知根知底的,小六子的娘早已作古,娘家兄弟至今互不往来,便盯着招弟的眼睛,似是追问。招弟终于沉不住气,不再笑了:“他要自由,让他一个人自由去。”
“噢,他去哪里自由了?”老婆又不放心追问了一句。
“一个人在7号楼。”招弟回答,语气里有些不耐烦,似乎不情愿再聊这个话题,毕竟把老公赶出门外不是一件光彩之事。
听话听音。我一边说着“你们慢吃”,一边拉着老婆的手往外就走。我在想,奔八十的小六子,拄着双拐,行走不便,菜市场不在旁边,一个人怎么买菜煮饭?半截入土的人还要哪门子自由?不是你们忍无可忍、狠心抛弃还有其它原因吗?冠冕堂皇忽悠人,骗三岁的小孩?
提到7号楼的一套房,本是招弟的小妹临弟问她娘买的拆迁平方。十几年前,临弟家拆迁,那时的政策不管人多人少,只能分得或大或小的一套房,几年后娘家拆迁,政策好了,一家四代一下子分得四套,二姐来弟同大姐一个村里,一家三口也分得两套。
父母把招弟当作儿子,留在身边养老。这次娘家分得房多,临弟晓得寡妇娘做不了主,便和当家的大姐商量向她买房,最后大姐按照时价略低的价格,卖给了她家7号楼的一套给临弟。这几年,招弟家小区周围建造了学校、广场、公园、超市,房价节节上涨,与当初的价格翻了几倍。
这下子招弟后悔不已。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而她的老公——小六子,看在眼里,挺身而出,容不得自家吃亏,便宜了人家,毫不客气向小姨子要房,两眼一翻,不留一点情面。发挥他自傲的十二年文化(注:上学十二年),和他比女人还女人的唠叨嘴,几番交战就把只有小学文化、不爱多话的临弟,弄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丈母娘说了几句公道话,被小六子的毒舌呛得直掉泪。临弟忍受不了大姐夫的冷嘲热讽,厚不起脸皮,不想贪人便宜,更不想和娘家断了往来,咬紧下唇接下了大姐早已准备好的退房钱,拒绝了大姐给的银行利息。
招弟夫妻这下不再焦躁不安了,一颗心妥妥的放进了肚子,睡得着了。不知睡着时,两颗良心有没有被狗偷吃了?同村其他人,多余的房卖给两眼漆黑的(注:互不认识的)人,可没说话不算数重新要回来。不过也有个别卖主装着可怜,央求买主多多少少补贴一点,客气的买家意思一下,不客气的买家把卖房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屁都不敢放一个。
现在小六子如丧家之犬被他老婆不容商量赶到7号楼,也是他今生第二次的不堪。这个事也不能全怪招弟的无情,固然也有小六子自己做人做过了头。我们当地方言“混身条儿烂了就剩嘴没烂”,说的好像就是他这种人。只要有他在,吃饭没味,干活没劲。
起初刚搬进小区,人来人往的,招弟碍于面子,随小六子和他们一起吃饭,其他人对他碎嘴忍着点,可时间一长,因他闲不住的嘴,搞得大家吃饭没心情,民怨沸腾,招弟不得不狠下心来,在她们吃饭的时候,让他闭着嘴在一边先呆着。
这次招弟在外人面前以给他自由为幌子打发了他,确实他也自由了:原来在那个车库里,麻雀虽小 ,五脏俱全,厨房连着大家的饭桌,卫生间靠着小六子的小铁床。四代同堂,经常在一起吃饭就有六个人之多:63岁的招弟,76岁的他(第一代上门女婿),84岁的丈母娘,41岁的大女儿及外孙、外孙女。招弟的养父多年前已死,招的上门女婿(二代女婿)常年外出务工,逢年过节才回来住上几天,二女儿出嫁了,虽然同住一个小区,很少来娘家噌饭吃。
一到吃饭时,小六子像个饭店的服务员一样,在一边先侍奉着她们五个人细嚼慢咽把饭吃完,然后才轮到他上桌,风卷残云把剩菜剩饭一扫而光,再把锅碗清洗、拖地、整理,最后睡觉。
这一段时期,我常常看见他穿着件饭店厨师的旧工作服,那还是几年前在工厂食堂做小工时发的。工作服是白色的,可扭扣两边,或大或小的斑斑点点,深深浅浅的污渍,象画家丟弃的一幅水墨草图。不知道他套着这样一件衣服,是显摆过去光荣的时光呢还是欺骗不知道底细的人,以为他曾经是一个饭店的大厨。
70岁以前,小六子还是个四肢健全的油漆工。在70岁那年,他早上骑着自行车,去集市买菜。骑到前面十字路口处,一群人在等红灯,由于车速过快,刹车失灵,一个跟头,摔得个大腿骨折,他自以为他的车象他的人一样结实,其实早就人老不中用了。
据他自己说:由于休息时间短,营养跟不上,第二年想把钢板取出,上医院拍片检查,发现骨头不但没长好还变了形,医生不建议取出钢板。从此一副拐杖伴天涯,相依相伴到终老。
现在一个人躲在空荡荡的毛坯房里。本属小姨子的房子,想隔几年装修好给儿子结婚的,如今被他一个人占有,陪伴他的仍是十几年前第一次被赶出家门睡觉的一张小铁床,一台杂牌的双眼煤气灶上,各放一只锈迹斑斑的电饭锅和一只盖子上满是油污的小铁锅,多了一副帮他走路的拐杖,一床棉被经过岁月洗礼,褪了颜色,胡乱的摊开,露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小枕头。
第二天上午,我看他时,他露出惊喜的表情,请我坐下,和我面对面坐着。为了掩饰被老婆赶出的尴尬,他开门见山对我说:“我家招弟就是不识字、没文化,有文化的人绝对干不出这样的事,这下好了,她一个人就苦了。”嘴里说着两只脚却不停地抖动。
我问他:“她有什么苦?”
他抬眼看了看我:“我在那边洗锅抹碗,拣菜拖地,我一走,你说这些活儿不都落到她一个人头上?”他一问,弄得我不觉笑出了声。是为招弟把他赶出惋惜呢还是牵挂招弟被家务活累坏了身体,我不得而知。
我发现他的一只眼晴闪动着,另一只眼时开时闭。
“你丈母娘不是身体蛮好的,她一向勤快的,她不帮忙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我反问他。
他冷哼一声:“她是个甩手的掌柜。”我听完,也不便立即戳破他这是高抬丈母娘的谎话,便叉开了话题。
“你的一只眼怎么了?”
“看不见了。”他叹息道。
我也为他可惜。虽然70多岁,他脸皮看起来象个五六十岁的人,白白的,透着红晕;皱纹浅浅的,稀稀疏疏的散落在前额;黑头发中只有零零碎碎的白发,躲躲藏藏的。看得出他没有经历岁月的沧桑,只是被光阴践踏过。
是的,四十多年前,他三十多岁,高高大大的身材配着一张国字脸,浓密的黑发下长着小姑娘般的白净皮肤,一双忽闪忽闪的媚眼下,是一张小巧别致的嘴,活象个古装戏中的白面书生。他的相貌,方圆几里也没有一个及得上他,更不用说本村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里,都是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泥腿子。
媒婆把小六子从七八十里路外老家带来,招弟偷眼瞄了瞄,顿觉脸红心跳,羞涩地低下了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媒婆,瞅准时机,不忘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小六子不但是有才华的高中生,还是个众人羡慕的大集体厂里工人。至于三十大几还没结婚,媒婆说他挑花了眼了耽搁的。
招弟的父母听了,对这个仪表堂堂的乘龙快婿早已动了心,悄悄问媒婆:“他可愿意做上门女婿?”
媒婆见大功告成,忙走到招弟娘跟前,像多年不见的老姊妹,紧紧抓住她的手,喜不自禁说道:“老姐姐这个你们放心,我敢打保镖,并且那里还有一间属于小六子的瓦房,随时可以拆过来。”
媒婆隐瞒了招弟父母,小六子是兄弟六个中的最小一个。由于家底薄,上面几个哥哥还有的在打着光棍呢。既然女方没问,她也巴不得。认识没几个月,招弟的父母生怕夜长梦多,香饽饽被人抢去,急忙帮小六子户口迁来,领了结婚证,为他们完了婚。
小六子虽说在厂里上班,但总有节假日。一回到农村老婆家,还可以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为家里多挣工分。按说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粗粗壮壮的,理应参加队里一等劳力的劳动,虽说一等劳力挑挑担担,都是重活累活,但毕竟比二等劳力工分挣的多,可他对老婆连连摇头,没办法求队长把他安排在属于二等劳力的一班中青年妇女中。
慢慢地,小六子被一群女劳力所熟悉。他就像猪八戒进了女儿国,在妇女群里欢腾雀跃,手停嘴不停,一边悠哉干着农活素,一边讲着女人身上的事:结婚的女人与少女的奶子有何不同、什么样的奶子才算标准,女人的屁股大小可以断定生男生女,女人的眉毛浓与淡,可以看出性欲强与弱……把未结婚的姑娘说得红了脸,成了家的妇女哈哈笑,也有一两个老练的妇女反问他:“你家招弟奶子、屁股都大,你感觉怎么样?”
不等他回答,旁边的招弟举着削草的锄头,一边骂着“十三点、你个二百五”向他赶来,锄头还没打到,人已逃出老远。虽说从此落得过敢说不敢动的怕老婆名声,但远远不及大家送他的“流氓队长”这个名字响亮,传得远。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招弟眼里,虽说小六子说话不正经,但还有一个令人爱慕的体面工作,可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经商的,有手艺出外打工的人,不几年,家里旧貌换新颜,草房变楼房,收音机换了电视机,自行车被屁股冒烟的摩托车代替,这时候小六子还拿着微薄的工资,一家人除了吃用开支,所剰无几。小六子的形象在家里一落千丈,地位还不及上小学的二女儿。
可他还穷开心,见到女人荤段子不离嘴。此时的招弟,手就不那么客气了,冷不防掐住他的嘴,第二天现了形,嘴角靑紫一块。原来带给小六子的光环不见了,在招弟的眼里,他不再是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而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是草包一个。
到了九十年代末,眼看着再干几年就要退休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工厂关门了,小六子没办法卷着铺盖回家。
家里两亩多地由她老婆、丈母娘、女儿干干绰绰有余,田间地头不需要他添手脚去劳作,可一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坐在家里不去挣钱养家可不行,只好半路出家——从头开始。看起来五大三粗、实际上外强中干的小六子,招弟只好叫他到亲戚那里学油漆,这个活比木工、瓦工惬意,一年后他自找门路行走江湖了。
十几年间,他跟着包工头,行走在大中城市的建筑工地上。一个人在外,招弟不在身边,外面的花花世界令他心旌荡漾,一颗骚动的心便不安分了。每当息工的时候,总要向老板付点钱,出去游荡,发廊、洗浴场所留下他辛勤的足迹;调情、按摩、敲背是他除了干活之外不二的选择;青春不在,光阴似箭,纵情声色是他顿悟的人生信条。
有得必有失。花心大萝卜的小六子,常在海边走,哪有不湿脚的道理呢?虽然千般小心,还是得了性病。回家后被招弟知道,从此外出打工的人群中不见了他的身影。治好性病的小六子,被发配到一间几十年前他们居住过的茅草棚里。一辆自行车,伴着他行走在食堂打工的路上。
十年前,我们居住的城乡结合部开发建设,有幸拆迁安置,小六子一下解放出来,不像以前饿了煮一顿吃三餐,不饿懒得动一动、一觉睡到大天亮,从此三餐三顿、热汤热水,一家四代同堂,过上其乐融融的好日子。
可是好景不长,先是招弟没收了他枕下床底一本本色情书籍,不久从一块共餐变成了一旁待命的服务员。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张唠叨嘴,一颗淫欲心,扭曲了他的人生轨迹。
如今,他带着招弟扔给他的失田补贴和农保卡,一只二女儿给的碎屏手机,二十四小时家守着空门,出不了家门半步。
我问他:“你买米买菜怎么办?”
他说:“我把卡给了二丫头,她会给我买的。”
我又问他:“你这只破手机有些什么人的电话号码?”
“两个。一个是招弟,另一个是我二丫头。”
时间已近中午,我站起来,他也拄着双拐跟在我的身后,我走进厨房,看他饭也没煮,地上没有一棵蔬菜:开开碗橱,一袋大米和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挤在一起,看不见一碗熟食。我不禁问他:“你中午弄点什么菜烧烧?”
“我三天不吃也不会饿死的。”他回答。
我关照他要吃,不要省,没有菜打电话给你二丫头叫她买。
临走,他拄着拐杖立在我的面前,仿佛比我还要高一点,闪着一只发亮的眼睛,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看书买书,你买书的时候,能不能帮我也买两本?”
我爽快的答应:“好的。”
他见我同意,便说出要买什么书、在什么地方有的买,多少钱一本。我一听,原来是买街上夜市地摊的黄色书籍!
我没有做声,也没有点头,拉开房门,向外走去,顿时楼道里飘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我沿着?步往下走,回头一望:见他无精打采倚在门边,身子却越来越矮了。
作 者 简 介瞿士荣,微信名早晨,江苏南通通州人,区作协会员,自幼喜欢读书看报,闲暇之余涂鸦文字,聊表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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