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春节时的姑姑
拿到《书里书外的流年碎影》的第二天,我接到老家弟媳妇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姑姑老了。
“老了”是家乡人的一种说法。我特意查了查《现代汉语词典》,见“老”字的第三义项写道:“婉辞,指人死(多指老人,必带‘了’)。”
我在电话里跟父亲说,如果我的书早出来些日子,或者姑姑能晚走几天,姑姑就能见到我这本书了。我在书里写到了姑姑,还放了一张她和奶奶在一起的照片。父亲说,你姑姑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
是啊,我当然也是知道姑姑不会在意的。很可能姑姑在民国时期读完那几年书后,她就远离了书的世界。及至后来嫁人成家,每天关心的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书对于她来说就变得越发陌生。但我还是想着,如果姑姑能见到我的这本书,如果我的书能够让她在临终之前有几分欢喜,她在天国与奶奶畅谈时就会多一份内容。然而,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却怎么也无法实现了。
我的这本书里收有一篇长长的《过年回家》,那一年我能把年过到家里,起因便与姑姑有关。我在书中写道:“我是突然决定回家过年的。去年冬天,父亲来我这里闲住,一日他偶然说起姑姑已经八十五岁了,身体也不太好。我忽然就觉得自己该回去了,不仅仅要去看望风烛残年的姑姑,还有染病在身的姨姨和舅舅。”那次看望之后,我又有一年多没顾上回家。今年元月,家里人告我舅舅老了。六月,家里人又告我姨姨走了。如今是十二月,姑姑也驾鹤西去,他们选择在同一年终止自己的生命,莫非有什么讲究?
我本来是能再见一次姑姑的,却终于没能成行。今年七月底,我慌里慌张回了趟老家,是因为一件不大不小的家事。七月中旬,邻居家父子酒后滋事,一前一后去我父母家叫骂,父亲便与他们理论。母亲想到今年是父亲的本命年,害怕出事,就插到他们中间劝阻。没想到的是,那位与母亲同龄、且长得人高马大的邻居居然攥住母亲的左手,狠狠把她摔倒在地。母亲的手指骨折了,当晚住进了骨科医院,准备做手术。弟弟从城里赶回来时报了警,片警倒是过来瞧了瞧。但随后传唤肇事者时,老的慌称有伤有病,坚决不去派出所;小的则说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再后来,老者说母亲手指骨折乃自己所为,父母是在诬陷他。为了洗清自己的“冤屈”,他逢人便磕头,见人就起誓。父母算是遇到了不折不扣的无赖。我的两个弟弟见派出所无能为力,他们甚至想着要自己解决。
受伤的母亲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回了趟老家,既安慰父母,又劝说弟弟,同时还去找了找朋友同学,看事情能否在派出所尽快解决。其时母亲刚刚出院,整个手臂打着石膏,她与父亲便向前来看望的邻居一遍遍陈述着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则在城里与乡下来回穿梭。因为还要赶赴杭州开会,我在老家只呆了三天。又因为母亲的受伤成为当时的主要事情,姑姑在我的视野中就暂时淡出了。我没来得及去看望姑姑。
我在书中写到姑姑时说:“离开姑姑家时,我有些伤感。我承认是姑姑的哪句话击中了我,让我常年处于板结中的情感一下子变得松软起来。她把攒在木头箱子里的一袋苹果拎出来,一定要送给豆豆吃。她也坚持要把我们送到大门外。送出第一道门,她没有停下来。送出第二道门,她依然摇摇晃晃往前走。直到拐过圪洞那个弯儿,她才站住不动了。姑姑挥着手,目送着我们远去,那时候,我真不知道这是不是永诀。”也许,那年过年回家见到姑姑时我就有了某种预感,但没想到的是,我所谓的“永诀”居然一语成谶。
姑姑挥着手,目送着我们远去
那我就在这篇文字里写上几笔,以祭奠姑姑行之不远的魂灵吧。
姑姑生于民国十四年(1925年),属牛。她出生之后不久,奶奶所在的那个大家庭开始破落,爷爷又在河南帮人做生意,常年不在家,姑姑也就开始了与奶奶相依为命的日子。姑姑之后,奶奶还生养过三个孩子,却全部在幼年患同一种疾病,不治而亡。奶奶很迷信,认为是住着的小屋不吉利,就逼着爷爷攒钱买房子。姑姑出生十三年之后,奶奶在买下的房子里生下父亲,果然保住了他的性命。
在姑姑的讲述中,她的童年、少年时代应该是极为贫寒的,因为姑姑正好赶上了家道中落、闹日本和灾荒年。姑姑说,爷爷偶尔会从河南捎一匹印花布回来,那应该是姑姑做衣裳的布料吧。姑姑还说,日本人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戴着钢盔,穿着皮鞋,说话叽里咕噜,走路踢里塔拉。他们一来,她就躲到家里的阁楼上,吓得瑟瑟发抖。有一次日本人突然闯进家,姑姑吓了一跳,因为她事先并没有得到鬼子进村的消息。“听说日本人走了啊,不知道怎么就又来了。”那年过年回家时,姑姑就用这样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给我讲述着她幼年时的故事。在我看来,那些故事沉重而忧伤,但从姑姑嘴里说出,它们全部变成了轻描淡写。
民国三十二年是晋城有名的灾荒年,也就是奶奶话语系统中的“过贱年”。奶奶在世时,曾无数次向我描述过过贱年时的情景——天上蝗虫黑压压一片,庄稼颗粒无收,灰蒿长得一人多高。成群结队的狼饿极了,就闯进村里,叼起小孩就跑。奶奶告我,有一家的孩子眼看着被狼叼走了,大人在后面追,饿得却跑不动路,只好呼天呛地,大放悲声。狼饿极了吃人,人饿极了吃什么?大概我们今天已难以想象。我的幼年时代也是在饥肠辘辘之中度过的,父母为了能把高粱面和成一团,常常在里面掺杂一点榆皮面。——所谓榆皮面,是把榆树皮扒下来,去掉外层包裹,置里层于石碾之下,反复碾磨出来的面粉。记得莫言说过,那种杂种高粱,母鸡吃了不下蛋,公鸡吃了不打鸣。而我吃了那种高粱榆皮面做成的面条之后,常常是胃酸头疼听不成课。我在想象姑姑、奶奶过贱年时,只能想到高粱榆皮面那里,但她们当时肯定是吃不上这种东西的。
1980年代中后期的奶奶
就是在那个时候,奶奶因为姑姑,与姑姑的婆婆吵了一架。民国三十年,姑姑嫁到五里开外的崔庄。那个年代,姑姑的婆家算是殷实之家,良田三十亩,雇着长短工,前后两进院,房子几十间。姑姑的丈夫小姑姑三岁,心软面善,但婆婆却颇厉害。在我幼年频繁去姑姑家走亲戚的日子里,我是见过这位婆婆许多次的。那时生活都还困顿,但这位婆婆却依然讲究,而且言谈话语中流露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像是一个地主婆。只到前两年,我才弄清楚土改时姑姑家的成份被划成富农,那离地主已是一箭之遥了。
民国三十二年,姑姑生下一个女儿,却也迎来了灾荒年。婆婆家里屯着粮食,却舍不得给姑姑吃。姑姑饿得难受,只好带着吃奶的女儿回了娘家。姑姑饿得没奶水,闺女饿得哇哇哭。奶奶一气之下,抱着外孙女去了崔庄。奶奶跟亲家母说,我的闺女我来养活,这是给你家生的闺女,你们总得管一管吧。依稀记得奶奶当年就给我讲起过这件事情,姑姑去世后,父亲首先想到的也是这件事情,可见那是灾荒年留在他们心上最大的伤痛。而在姑姑那里,这种伤痛肯定更是撕心裂肺,因为不久之后,她的女儿就饿出了毛病,旋即离世。
但那一次姑姑只是跟我说:“那个闺女要是在世的话,就有你妈这么大年纪了。”说着这些话时,年迈的姑姑已没有任何悲伤。
岳母的作品让我想起了姑姑
大女儿死了之后,姑姑还生养过三男二女,他们全部存活于世,至今健在。
在姑姑粗枝大叶的讲述中,我能够感觉到她那个婆家破落的过程。因为过贱年之后,姑姑的公公被土匪暗害,尸首被扔在村子附近的野地里,家里的东西也被抢得一干二净。再后来,姑父参了军,一年多之后挂了彩,退伍回家。从此姑姑与姑父挑起生活重担,开始了养儿育女的艰辛生活。在我的印象中,姑父话不多,老实巴交,烟酒不沾,只知道在地里埋头干活。姑姑除了在生产队劳动外,还要忙里忙外。姑姑心灵手巧会裁缝,我小时候去姑姑家,时不时会遇到挟着布料找姑姑的邻居,她们给姑姑描摹一番衣服的样子,姑姑就把她们的心中所想变成了身上之物。过年的时候,姑姑会剪出一对对窗花,贴在新糊的窗户纸上。那时候姑姑的前院早已坍圮,后院也满目萧然,唯有那几个窗户白里透红,显示出一种明丽之色,也装扮出一种过年的气氛。
阳城剪纸
那是姑姑的作品,在姑姑的剪刀下,鱼儿嬉水,金鸡报晓,喜鹊寻花,兄妹开荒等等,全部变得活灵活现,拙中藏巧。那些作品让我看到了一个民间艺人的高超技法。九十年代初,我在老家寻得一本《阳城民间剪纸》的小册子,视为宝物,保存至今。那上面自然是没有姑姑的作品的,但在我看来,姑姑就是那些民间艺人中的一员。
如今,我更倾向于把那些窗花看作是姑姑的一种言说方式。姑姑总是处在困顿之中,很可能她是在用一把剪刀几张红纸为自己、也为整个家庭提气。她剪掉了晦气,也剪出了生气和喜气。而那些面目各异的窗花也就成了委婉的诉说,殷殷的期盼。她期盼什么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我想并不会有多么富丽堂皇的内容,无非是日子过得好一些,烦心的事情少一些。
姑姑的烦心事似乎不少。我记事时,姑姑已人到中年。那时候,姑姑时不时会来娘家走一走,看望奶奶。姑姑胳膊上挎着个篮子,那里装着姑姑新做的食物,或者是闺女孝敬她的点心她舍不得吃,转手就装到了篮子里。姑姑与奶奶坐在院里的石桌上,娘儿俩开始说话,东家长来西家短,提起笸箩斗动弹。那个年代,姑姑的婆婆依然健在,她的大儿子已结婚成家,二儿子成了别人家的招女婿。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后,姑姑并没有感到轻松,而是受开了夹板气。于是她讲一讲婆婆,说一说儿媳,然后再把几个儿子女儿挨个评点一番。奶奶则在一边附和着,给她说着宽心话。现在我想到的是,姑姑频繁去看望奶奶,自然是亲情使然,但似乎也是诉说的需要。因为许多话在家里是说不出口的,只有在老娘这里,她才能毫无遮拦地释放一番。积累的那些负面情绪宣泄之后,或许她的心情就能爽快几天。
1980年代中前期的姑姑与奶奶
但1992年之后,姑姑就基本上不回娘家了。那一年奶奶去世了,姑姑从此失去了倾诉的对象。姑姑年龄也大了,于是她跟父亲说,以后我就不来了啊,我也快走不动路了。路上车又多,也怕出事。
姑姑说的是实情。连接着父母家与姑姑家的那条公路处在不断改造的过程中,起初它只是一条仅能错开车的普通公路,车马稀疏;后来就变成了二级路,车水马龙。姑姑上了年纪之后,腿脚不灵便,眼睛不好使,走在那条路上确实会让她感到惊恐。而她从来又是拒绝坐车的,不坐汽车,甚至不坐自行车,那五里左右的路程就成了她大半辈子反复用脚步丈量的距离。因为姑姑常回娘家,我至今依然记得她走来的样子。姑姑离开公路就进了村,一截土路之后便走到进入赵家圪洞的那个不知名的阁里。姑姑从阁里出来,风尘仆仆,款款而行。这时候门口邻居可能已发现她的到来,便大声打着招呼:“这不是小蜜吗?又回娘后来了?”姑姑应答着,欢声笑语在圪洞里回响。而奶奶通常已听到闺女的声音,迎到了大门之外。
小蜜是姑姑的小名。姑姑名叫赵蜜荣,听父亲说,姑姑还叫过赵玉珍。
阳城剪纸
姑姑不来我家了,父亲就逢年过节去看望一下他的这个老姐姐,但看望姑姑带什么东西却颇让父亲为难。因为姑姑是斋公,不仅不沾任何荤腥,而且不吃鸡蛋,炒菜都不用葱和蒜,只放两片生姜。其实姑姑的斋公也是逼出来的。姑姑的婆婆当年是斋公,婆婆就不许姑姑吃肉,久而久之,姑姑也成了不折不扣的斋公。姑姑什么也不能吃,父亲便总是大发其愁。有时候为了带点姑姑还能吃的东西,父亲只好去买上一捆油条。今年姑姑不怎么想吃饭了,她的儿子们见姑姑的饭难做,没营养,便商量着在她的饭菜里加了鸡蛋。问姑姑,姑姑说饭里有了鸡蛋后果然好吃了许多。而姑姑应该是大半辈子没吃过鸡蛋了。
但姑姑去世后有人怀疑,是不是因为吃鸡蛋犯了忌讳,才加速了姑姑的离世?
姑姑常年偏头疼,实在忍不住时,她就吃一粒止疼片。那次过年回家我又问起姑姑,姑姑说还是疼,但没有以前厉害了。姑姑说兴许是现在的药比以前好了吧。
今年十月份,我听到了姑姑病危的消息,但不久就听说姑姑挺过来了,又能吃一些东西了。我就想着姑姑也许能再活几年吧。后来我为这本新书做开了图注,面对姑姑那张挥手向我们告别的照片,我唯有祝愿。于是我在图注中说:“如今,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但依然顽强地活着。我希望她能活过奶奶的年龄。”奶奶活到八十九岁,无疾而终,但姑姑终于也没有活到奶奶的年纪。
小时候,姑姑曾一句句地教过我一首儿歌,至今记忆犹新。姑姑说:
董存瑞,十八岁,
参加革命游击队;
炸碉堡,牺牲了,
他的任务完成了。
这种新词配上姑姑的晋城老土话,其实是颇有一些喜剧效果的,那是我多年之后回想起它时得出的结论。这首歌谣很可能是姑姑年轻时听来的,但经过姑姑的表述,却也变成了她的作品。姑姑说“牺牲了,他的任务完成了”时,“了”发“聊”音,但前一个“了”音向下缩,后一个“了”音往上扬,一下子让土眉土眼的晋城话变得丰满生动起来。
我现在想说的是,姑姑的任务也完成了。
姑姑晚年多梦,常常梦见与奶奶对谈。如今,在奶奶去世十八年后,姑姑也走完了她那个艰难困顿、平淡如水的人生。她终于可以和奶奶团聚在一起,昼夜长谈了。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丝欣慰,死亡变得不再是一件沉重的事情了。
2010年12月18日
岳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