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关于性侵的创伤记忆

文 |陈怡含
编辑 |胡大旗
去年夏天,梁莹菲得知一位朋友三年前被性侵的经历。事情离自己如此之近,她却花了三年时间才知道。震惊、心痛、惭愧。朋友的讲述如同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将她“轰醒”。
作为一名摄影师,梁莹菲以此为契机,开始了对性侵受害者的拍摄。通过网络征集或朋友介绍,更多的人向她讲述了被性侵、被猥亵的经历。
梁莹菲对她们的创伤记忆进行提取,融入自己的共鸣,进行了影像化再创作。她在作品中抹去了受访者口中的“施害者”的痕迹,希望受访者“把这里当作一个树洞,安心地讲出自己的感受”。
她邀请了从未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以第一人称朗读这些故事,希望以此打破讲述的禁忌,并传达:性侵不是个人的不幸,而是需要整个社会面对的问题。
这组作品名为《伤痕之下》,因为“在伤痕之上,已经是很常态的生活,我们几乎没有办法看到伤痕到底在哪,但是那些过去的、不好的回忆并没有消失”,伤痕之下,仍是一片血肉模糊。去年年末,这组作品获得第三届“映·纪实摄影奖”的评委会大奖,并入选连州国际摄影展。
以下是梁莹菲的口述:
朋友是在一次活动中被性侵的,我和她就是在那次活动中认识的。因为太过震惊,我又拿出当时的照片,想努力回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会一点都不知道?实际上,照片大多是平平无奇的日常,好像我们的眼睛被蒙住了,并不知道照片背后发生了这么一段对一个人来说很可怕的经历。
她在活动结束后问了我一个问题:第一次一定要给自己喜欢的人吗?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奇怪。但更多时候,我并没有过多地把她和那个男性联系在一起。
心理医生告诉她,可以尝试把事情发生的地方再走一遍,用比较愉快的回忆去替代不好的回忆。我和她去了那家小旅馆,我们带着尤克里里,她唱了很久的歌,又在那里待了一个晚上。
我给了她一部拍立得,一直监督她拍自己的生活。我会比较在意过去的经历对她的影响,比如我看到一张拍天花板的照片,问她为什么要拍,她说失眠了,我告诉她,之后每次失眠都可以拍一张。
但她更希望表达生活里面开心的一面。事情过去了三年,她最糟糕的阶段——没有办法出门、不洗头、体重暴涨——已经过去,她一个人承受了。大多数照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一个普通人觉得好看、有意思,就拍下来了。
后来,通过网络征集和朋友介绍,我又找到了8个案例。他们的经历大多发生在数年前,最久远的,发生在30年前。我没有询问施害者到底是谁,希望她们可以把这里当作一个树洞,安心地讲出自己的感受。
每采访完一个案例,我会把她们说的一些字句手抄下来,用便利贴贴在桌子前面,每天盯着它们看,想要体会她们当时的感觉。
这些字句整体上带给我的无力感,是最揪心的部分。这可以说是一种女性的共鸣,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压在你身上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在一条很黑的巷子里面,背后有一个陌生男人跟着你走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或者你很想说出什么,却一直说不出口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我觉得每一个在类似社会环境里面成长的女生,或多或少都会体验到。
做这个项目期间,我参加了一些纪实摄影的工作坊。我看到一组日本摄影师拍的关于受虐儿童的照片,他拍了很多日常的、日本小清新式的街道和房屋,但在这些地方都出现过儿童被虐待的新闻。这个案例让我深受触动,这种暴力性和恐惧并没有在画面里面明确地体现出来,但你就是感受到了。
起初,我想用影像还原一个个“案发现场”。但跟她们聊天的时候,我发现她们的创伤记忆不仅仅是那个客观的现场,还有对方一些动作的细节,以及事后不断重复的一些噩梦等等,混合了很多主观感受,所以最后没有统一成“案发现场”。
每张照片后面,我都配了一段受访者的话,希望大家看到她们最原始的说法,都能感受到我的感受。我不想搞得太像一个艺术品,这样做没有太大的意义。
“从来没有一个年长、算是陌生的男人用那种力气和方式压住我,当时感到非常愤怒、屈辱。”
“凭什么是你?你凭什么?”
“我常做一个噩梦,梦里是一个封闭的房间,看不到他长什么样子,很暗,很黑,有时候我有身体,有时候我没有身体,有个声音,在放声大叫。”
——受访者 路
20岁在媒体实习时,遭遇性侵未遂
这位受访者重复做了很多年的噩梦,内容跟事发时她的感受有关。当时她觉得非常屈辱,她从来没有被人那样强迫,那种权力的不平衡感给她非常大的冲击。所以我就创造了这么一个画面,一个很黑的空间,仰视,一个男人的下半部分,整个画面非常满,让你没有一点呼吸的空间。
“这个时候他站起来从背后抱住我,手放在我的胸口,抓我的胸,我感觉到在我的脖子后面有他的嘴唇,有被舔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我当时才13岁,我的脑袋是空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放空的状态持续了几秒钟,十几秒钟也可能有,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本能地推开他,但是我当时很小,他是1947年生的,当时应该41岁,正当壮年,我根本没有办法用我13岁小女孩的力量去推开他,我被他拉回到他的办公桌前,他坐在椅子上,用他的两腿把我夹在中间,手摸我的胸,我当时身体是完全僵硬的,整个人呆住在那边,身体上所有的感知来自于胸部,他还不时地掐我的乳头。我的感知就是痛,时间过得非常非常的慢……”
——受访者 V
13岁时遭遇教导主任猥亵
V是这些人中唯一和我见过面的。她打扮得非常体面,看起来很能干,当你想到受害者,脑海中是不会出现这样一个形象的。她的讲述都很平和,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会有一种使命感——那个人还在不断地接触学生,甚至当上了校长,所以自己有义务把这件事情讲出来。
“我跟他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酒店里开房,但他很怕房间隔音不好,或者突然进来警察,所以他一直把电视开着,电视的声音很大。我对这件事很反感。当时我愿意做这样的事,只是希望有人来爱我,关注我,但他完全不会照顾我的感受,大部分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在卖身,我跟他不需要交流,做到一半,我就开始盯着电视看,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事情结束后他总是很快洗完澡把衣服穿上,也会勒令我把衣服穿好,一旦有人来,我俩看起来也没干什么。
后来我交了男朋友,男朋友的出现让我鼓起勇气第一次拒绝他,因为我发现被爱的途径,原来不只这一种。”
——受访者 风
13岁到15岁之间,多次遭遇老师性侵
这个女生后来转学了。噩梦一直伴随着她的成长,但是有一天,梦境变成了她跟老师在一个宴会上互相调情。她后来想想,觉得这是因为她希望可以在一个更对等的关系里和老师相爱。这是一个不那么像性侵的故事,我把它放进来,希望有一个广度的拓宽,有一个对“什么是性侵的边界”的讨论。
“这件事情对我高一的影响很大的,那时候上课脑子里会时不时的蹦出这件事儿来,出现那天晚上在床上被他胁迫的画面,想起那些细节,他让我睁开眼睛看着他,大力揉我的胸。
也会想到他说的那些话,觉得自己很蠢,很懦弱。
一年之后,慢慢一点点好些了,当时就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因为知道想太多的话,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还容易沉浸在那个情绪里,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受访者 东东
14岁时遭遇初次见面的网友性侵
这是一个情趣娃娃的眼睛。凝视它的眼睛,你会发现它并不是那么的情欲。本来我拍了很多人的眼睛,希望用很多眼睛去盯回他,后来觉得,太多东西拼凑在一起,力量可能还不如这样一只眼睛大。
“在这个过程中,他就是一只手拽我,一只手隔着衣服在摸我的身体,上半身、下半身那种,但是隔着衣服,他后来也意识到了怎么也拽不起来我,除非他采取暴力,不然我肯定是不愿意起来的,他就用两个手扣着我的脑袋,用他的嘴亲了我的嘴一下。那一下前他说了一句话,就是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
“那房间里有一面大镜子在我对面,我能看到自己的表情。”
——弦子
21岁时在电视台实习,遭遇某主持人猥亵
我没有直接接触弦子,而是引用了新闻内容和她对朋友的一些描述。太多人采访她,我不想再打扰了。我觉得最核心的就是那面化妆镜,所以我把镜子提取出来,把它放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废墟里面。忘记是谁说过,性侵幸存者有一种在废墟里重生的感觉,倒掉了一大片,她是唯一一个站起来的,当时我是这么脑补这个画面的。
“我七岁遭遇的侵犯在我尔后的童年里都留下了闪回的记忆,它在我的显意识中除了我清晰记得那丑陋的物体和我当时听不懂的话以外,并没有留下太多的阴影,只是在我的小学时期,我对那些比我年长二三十岁的男性的恐惧和抗拒是显著的。
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写下它,我泳池里游泳的爸爸不知道我在去洗手间的路上被一个叔叔拉到楼梯角落,当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路过的人眼神怪异,我只觉得奇怪、恶心和肮脏,我洗了好久,回泳池找爸爸。
爸爸在小时候的我面前永远笑得那么开心,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
“七十二个小时之内,最可怕。我很焦虑嘛,整个人很空。然后就画面闪回,当时的场景就是那种一帧一帧,就像《等待戈多》里面的独白,电视机蓝色的光屏一闪一闪,就是那种闪回感。然后感觉嘴巴里面塞满了异物,因为他强迫我给他口,我一直在反抗,然后他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一下子插进来,然后没带套,然后内射。”
——受访者C
7岁时遭遇陌生人性骚扰、 19岁时遭遇熟人性侵
上面的自述有一部分是摘自C在研究生阶段写的一篇关于女性主义的论文,她觉得自己被彻底地物化了。她的应激反应很大,连续一个月脑海中不断地闪回,幻想自己被肢解。
当时,她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她觉得五雷轰顶,不断地尖叫,把母亲吓坏了,也把自己吓坏了。她不断地去医院检查身体是否正常,但又拒绝向一些机构求助。她觉得像一摊落在地上的烂泥,但又不希望摔下去,摔下去了,就真的成了一摊烂泥,成了一个拒绝未来的东西了。
这是一个非常撕扯的过程,真的如她所说,像被人肢解了一样,散落一地,要把自己重新装起来。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向我招手,他带着黑框眼镜,体型比较胖,就站在我家对面的楼房入口处,我停下来,把单车停在一边进去问他干嘛,当时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又走出来,走后他在后面叫我,我又进去了。当时是夏天,我穿着短裤,他直接把我的裤子脱掉,我不知道那是干嘛,只知道那里是要尿尿的地方。
我拍着他的背,喊着我要回家,中间有一段记忆黑掉了,只记得他蹲下来舔我,他做了其他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后来跑掉了,推着小单车一直冲到我爸打麻将的地方,他带我回家,我妈给我洗的澡,记得当时她还有给我检查有没有被侵犯。但在家里,这件事再也没有被提起过。”
——受访者奶油
5岁时遭遇陌生人猥亵
奶油的事情发生在自家小区里,我到了那个小区,拍了那个门洞。
事情发生后,奶油每天晚上回家都会先喊妈妈,让妈妈在阳台上看着自己走进去。但这件事情在她的家里,从来没有被直接提起过。
父母那一代人可能就是不那么愿意去直接面对这件事情,而且也挽回不了什么,还不如假装它没有发生过。但我认为,这种忽视是让很多应激障碍一直持续下去的一个原因。
“有一次,他接我去他家玩,晚上他的两个女儿在一间房间睡觉,而我因为小,就跟着他老婆在他们房间里睡觉。那时候不懂事,睡觉的时候他让我脱光了衣服睡,说那样暖和。
一开始,我记得我是躺在他们中间,面对着那个人。在我快睡着的时候,我感到他在亲我的嘴,手指还在拨动着我几乎没有一点凸起的乳头。虽然那时候很小,四五岁的样子,并不懂这是干什么,可是隐约总觉得是不好的。
我就背过身背对着他。天真如我。
半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弄醒了。在我醒来那?刻,脑子里充满了恐惧,因为我感觉得到,一只大手在我身上游走,并且,有一只手指,在抠我的下体,并且似乎想要把手指塞进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因为身上感觉很难受,心里面很慌乱。然后,我哭了出来,哭得很大声很大声……”
——受访者A
童年时遭遇父母的朋友猥亵
这是我在《中国?学在校和毕业?遭遇性骚扰状况调查》摘取的最可怕的一个故事。当时她年纪特别小,那两个人是她信任的大人,最耸人听闻的是,男的对面还睡着他的老婆。
我用了一个娃娃的形象,感觉这是一个被物化的人,好像一个受人摆布的物品。整个故事给我一种很窒息的感觉,就像被摁在一片很黑很黑的水里面,这种力量差距的悬殊是非常大的。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表现手法,也不太能把握那个度,不知道我的画面和她们的叙述相比,会不会太少了或太多了。我曾和工作坊中的男性聊这些照片,有人很坦白地说,他看到的更多是关于性的东西,而不是性侵。我想,性侵本来就很复杂,确实有性的一部分在,并不完全是暴力的行为。
后来,我将收集到的这些案例,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整理成一篇篇故事,邀请不同的人进行朗读。我希望这些原本难以启齿的经历以这种方式被分享时,可以打破禁忌。
起初,我希望做成行为艺术一样的东西,在路上随便抓人来读,路边的大爷读一段,买菜的阿姨也读一段。我在广州的一家美术馆前尝试过一次,有三个人读了,但他们更多的是当成一次路边神奇的偶遇,觉得挺有意思的,这种“有意思”盖过了事情本身的意义,让他们没有办法冷静下来,进入故事,体会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有不少拒绝的人。有人一听到“性侵”两个字就走开了,有人看了那篇故事,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也有人担心自己被误会成故事里的那个人。
后来我邀请了一些愿意帮忙的熟人,在朋友圈招募了一些人,拍出了三个故事。
拍摄前,我会给朗读者通读故事的时间。有一位年纪稍长一点的朗读者,我分配给他的那一段是比较细节的描述,他觉得念不出来,我就给他换了一段。
一位做剧场的人,会去演绎那种痛苦,但我觉得这种痛苦是演绎不出来的。我希望朗读者们表现得更中性一点,尽量不要带入太多的主观感情。但是到某一些字眼,你还是可以观察到他们的一些小的表情。
V的故事
风的故事
东东的故事
这些视频在连州展出的时候,大家的问题都是:为什么他们愿意把这个故事讲出来?你为什么不给他们打码?会不会担心他们被勒索?他们误会了,不知道朗读者不是故事里的人,但恰恰是在这种误会下,我才能体会到这种禁忌是多么深刻。
我想让这些从未有过类似经历的朗读者,以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体会之后,能够对性侵有更立体的认知。他们以后如果碰到类似的故事,会不会对那些人更感同身受一点、更宽容一点?也许这种认知是根深蒂固的,不是说改变就改变,但多做一点,就会多改变一点。
我还想借助这种形式传达一个很理想化的东西:性侵不是个人的不幸,而是需要整个社会共同面对的问题。她们为什么不敢反抗?为什么遭受性侵却不敢说出来?为什么侵害的人会重复犯案?都有社会性的因素在。
做这个项目期间,我读了一本很经典的研究性侵、家暴幸存者心理的书,名字叫《从创伤到复原》。有一天,我在香港的咖啡厅看这本书,旁边的一个外国人过来跟我说:“你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遭遇吗?”我说没有,我只是在研究。他说,不管你有没有,我希望可以给你祈祷一下,就拉着我的手祈祷了一顿。
我想,如果我是一个幸存者的话,这种陌生人的关心应该会让我蛮感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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