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电影的象征

吸血鬼,电影的象征
作者 杨潇
卡通片演员
豆瓣影人 @杨潇
德国默片《诺斯费拉图》(1922年)有一个非凡的恐怖时刻:吸血鬼诺斯费拉图伯爵爬向了楼梯另一头的女主人公艾伦的房间,然而他并没有出现在画面中,通过墙上的影子,观众辨认出了他。然而正是借助影子,观众将更为骇人的恐怖形象投射到了他的身上。这部电影又名《恐惧的象征》,由此,“影子”成就了德国表现主义,也成就了恐惧的视觉象征。这个经典的电影时刻也留下了一个悖论,直到今天它也没有被电影媒介所解决:有影子必定有光,有光怎么会有吸血鬼呢?
诺斯费拉图 剧照
正如吸血鬼贪恋鲜血,摄影机贪恋的是光线。光让物质现实赋形,摄影机得以将其捕获,解析,最终锚定于胶片上。正是借助光,世界上的一切恐惧、晦暗和疯癫都被关进了监狱、医院、历史书、博物馆和电影院,接受目光的谋杀。这正是柏拉图以降的启蒙(enlightment)神话,也是《诺斯费拉图》的结局。那么,让我们回到那个悖论,“吸血鬼电影”成立吗?
对于覃岛来说,唯一办法就是看见“看不见”。当然,很多人不会承认这部吸血鬼电影是一部电影,因为除了片头的16mm倒计时,接下来人们确实什么都没看见。即便是覃岛本人也未必会承认这是一部电影,因为他拒绝为之命名,拒绝解释,甚至拒绝用书名号为之廓清边界,装进档案。或者说,这个作品(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保持着黑夜的静默。“黑夜体验”是法国哲学家布朗肖贯穿其一生的思考对象,在他看来,黑夜的尽头不是白昼,而是更深的黑夜,是绝对的陌异,那里浮现着一种“不可见的光”,它拥有穿透一切理性的疯狂品质。在这个意义上,“光”,更进一步说,语言、文字和影像,都是逐渐升级的祛魅工具,同时也是压制非理性力量的治理技术。
诺斯费拉图 剧照
明室书店精心策划的覃岛的这部16mm吸血鬼电影放映绝对算得上是一次“黑夜体验”。为了保证环境暗得足够纯净,观众在入场前被强行没收了可能会发光的手机。随着胶片马达的奔腾,众人坐上了胶片的游轮。腐尸般的声音从“马达”里传来:“制作这部电影的最初目的只是为了要诞生一张剧照……”渐渐地,有人大呼上当,有人在溽热中晕倒,有人聊起了北京再次爆发的瘟疫。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开始在黑暗中消弥,同时,无边的躯干、血液、想象与记忆开始在黑暗中流串。这些都是构成这部概念作品的一部分,覃岛需要将当下的偶发瞬间叠印到属于过去的胶片中(对于胶片来说,每一次放映都会因放映机保养情况、湿度、蚊虫、抖动等因素产生新的伤痕)。这种“雕刻”属于波德莱尔式的浪漫,同时也是覃岛无法将之命名的原因,毕竟河流里涌动的一切都不会是确定的,关于黑色的故事也永远无法被完成。
腐尸的讲述声断断续续,大多围绕着国产放映机简史与个别无名放映员的传说,期间还穿插着关于吸血鬼的虚构:众人沿江划破祖国的地理疆域,福建,上海,南京,武汉……众人被岸边的胶片放映员捞起,带进电影院,装进放映机,再投到黑色的珠江、黄河、松花江……众人再次被捞起,湿漉漉地穿过地层的谱系:家宅的前世是影院,影院的前世是人民大礼堂……我们面朝前方,却回到了过去。也不知道这些历史的孤魂野鬼如今游荡在何处?电影永远是关于记忆的想象。
对于胶片原教旨主义者来说,电影还是关于死亡的生命。即便在最优质的条件下进行保管,胶片片基也有它的寿限,每经历一次放映,它都将衰变一次。为显影而生,因显影而死。在这个意义上,胶片与人类共享着相似的存在主义命运,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害怕光线的吸血鬼构成了胶片的绝佳隐喻,同时也是人类幽暗意识的外化。此刻,作为观众的我们吮吸着吸血鬼的血,忍受着饥渴与幽闭的折磨,我们胡言谵妄,渴望回到人间。在数码影像的时代来临之后,作为类型的吸血鬼电影已经越来越不受主流观众的青睐了。
归根结底,新自由主义时代下的数码人类或许不愿意直面生命的有限性了,或许这也是胶片与吸血鬼的共同命运。与胶片不同,数码影像摆脱了会死的肉身,借助虚拟运算界面,数码影像实现了可无限繁衍、无限编码的透明性(Photoshop的“图层”与“透明度”都彻底改写了图像史)。鲍德里亚在《恶之透明性》中说道,“透明的对立面是秘密,曾经的秘密如今会变成恶,变成必须被禁止、清除之物。”拥抱透明,也就意味着排斥那些不透明的事物,排斥阻碍速度的事物,那些混沌不清、无意识、污秽与隐秘的事物,在这个标准之下都将遭到驱赶。然而这些都是日常与伦理中无法被剔除的部分。数码影像接受了人类的理性逻辑,却不再共享人类的脆弱和虚无。
诺斯费拉图 剧照
创造出“流”(flux)这一重要概念的德勒兹却在《时间-影像》(1985年出版)中不无悲观地预言,“数字影像可能取代电影,并宣布它的灭亡”。在他看来,数码影像不再具备运动-影像上单一的矢量性,它通过虚拟的二进制处理转化成四处流溢的信息流,进而毫无阻碍地与其他信息流交织汇合,从而无限生成,继而挣脱视觉,最终实现对主体的控制。这一刻的来临即可宣告电影的死亡。
这一刻或许早就来了。记得不止一位电影爱好者朋友跟我说过,他的梦境常常是以电影的方式展开的,有明确的类型,分镜,配乐,下方还配有字幕,然而做梦者的自我却常常是缺席的。那么,到底是人类在创造电影,还是浩大的信息数据库在创造人类的生活呢?此刻凝视黑暗的我们,想象的又是怎样的吸血鬼电影?
导演覃岛(右一),在明室书店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无论是胶片电影还是数字电影,它们都无法摆脱幻觉运动机制,这也决定了它本体层面的幽灵性。劳拉·穆尔维的《电影是每秒24帧的死亡》的书名便点出了这一点。我们无法捞起任何一帧运动的画格,因为每一帧画格都是静止的亡灵。在这一格画格寂灭与下一个画格点亮之间,有大约留有40毫秒的黑暗,然而由于生理构造的缺陷,人类完全无法察觉出这个缝隙,也正是凭借这些缝隙,电影艺术才得以诞生。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猜想,对于非人来说,看电影不过是看一帧帧的剧照,而为之痴狂的人类也不过是一群看不见的黑暗裂缝的鬼罢了。
于是覃岛将无数个黑暗裂隙缝合起来,再将观众装进去,为了唤醒那些逝去的,不被人类承认却成就了人类的孤魂野鬼。鲍德里亚说,“然而秘密坚不可摧。因此,秘密将被妖魔化,并且通过清除它的工具呈现出来。”
而我却将鬼的秘密打捞上岸,摆到了白色的PAGES案板上。罪过,望原谅。
往事如烟
自言自语长期患者
豆瓣:-发乎情止乎礼
-FIN-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特色内容
《索多玛的120天》:帕索里尼关于电影的电影
金棕榈导演和国民女神,谁才是这出戏真正的主角?
《傲骨之战》:和现实干上一架
十五年嫡系熬进戛纳主竞赛,新片却可能是生涯最差?
关于《双峰:回归》的28个碎片
《上载新生》反乌托邦式的仿生现实请为深焦口碑榜投票

版权声明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