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一个朋友在雪山过着另一种生活2020-12-5我在雪山
第2925天
上文链接：雪山传奇（3）|勇措的爱情—为爱决斗（上）6甲巴告诉我，勇措的大老婆，本来是别人的老婆。他与人决斗，把老婆抢了过来。不会吧，我说，决斗？这都什么年代了！是啊，甲巴不以为然，决斗嘛，一个对一个，很正常的。甲巴向我强调，我们这里的决斗，比其他所有地方的都公平！是么，我说，问题是，别地方我都没听过。他们决斗之前，会用一种树藤，像马嚼子那样，勒在人的上下两排牙齿之间，然后紧紧拉向后脑勺，拴住。咬破树藤，人会流眼泪，然后脑子“嗡”一下，走过去，砍就是了。勇措挨了好多刀。转过去、再转过来，流出好多血，就是不肯倒下。他背上那一刀，是横着的，砍得很深，把刀子夹住了，一下拔不出来。他后来赢了，被人抬起来，手却耷拉下去，滴出一路血……说到这里，甲巴突然站起身，面对树桩子，撒了一泡尿。告诉你老哥，他提提裤子，血呀，流得不快。人也死不快！哎，我问，为什么呀？为什么要决斗，就不能离婚吗！离婚？甲巴说，离什么婚。你们城里才有离婚。在我们这里，过去是没有的。他抬起眼，看了看树杈上的天空，霞光正在分散，已经是傍晚了。他低下头，像是想到什么，叹了一口气，说：老哥，你们城里人，是在骗自己嘎。作为一个男人，你的女人、孩子都跟别人跑掉了，离个婚，有用吗？顺着他的思路，我想了想，也有道理。法院只管公不公平，不管你是否咽得下这口气！甲巴告诉我，决斗是最公平的。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世外之地，连土司都管不到。没有法律，只有规矩。如果你怀疑，别人偷了你的女人，无论是否有证据，都可以提出决斗。对方如果不敢应战，便要接受惩罚，或默默走掉；对方如果应战，两人便公平决斗。无论哪一方，或死或伤，其亲属、朋友都不准报复，否则就是整条山谷的敌人！我觉得奇怪。人家说，捉贼捉赃，抓奸抓双。你没有证据，也可以提出决斗？那当然！甲巴一拍胸脯，是，我没有证据，但我已经想清楚了，是残、是死，不要你负责！就算你赢了我，也可能会伤残，那你敢不敢嘛？更何况，他补充道，她当年要跟勇措，是谁都知道的。7夜雾落进森林，空气变得湿润、浓稠，响起细微而广大的潇潇声。我们一前一后，一边往山下走，一边聊起勇措往事。原来嫂子和前夫生了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她在山野之中，偶遇猎人勇措，俩人坠入爱河。山中相遇，干柴烈火。本来也没什么，但她为了留住勇措，竟然抱起铺盖，住进了勇措打猎的小木屋。她以实际行动，向所有人宣布：要和勇措过！勇措说，你这样，让我好难做。嫂子说，我看上的，是你这个人！没办法，她的前夫，只能提出决斗。勇措应战，背上挨的那一刀，险些要了他的命。从此有点驼背。想必前夫更惨，灰溜溜地败走了。勇措也对得起这份爱，不单接管了嫂子，还接管了她的儿女们。勇措养大了前夫的儿子，让他成婚之后，自立门户。除了大女儿，其他女儿远嫁他乡。嫂子岁数大了，怕生不出小孩。为了要小孩，由嫂子做主，叫大女儿和勇措睡……所以，他才娶了一对母女。谁知最终大老婆和小老婆，都为他生了儿子。深山之中，竟有如此爱恋。我听得入迷，又难以置信，不由问他：这是真的？咋个不是，甲巴回头问我，你猜猜，我是谁？我还没猜，他便大声说，我就是他大老婆的大儿子！啊，我吃了一惊，原来嫂子是你阿妈！感叹完，我下意识说了一句，那你不报仇？按我的理解，勇措赶走他亲爸，又霸占了他亲妈和姐姐，应该记恨才对。不不，甲巴说，决斗，是长辈的事情，过去了的事情。他不但不记恨，还竖起大拇指，夸勇措是一条汉子！在大山里，男人要硬气。勇措承担了这份责任，便是条汉子。甲巴小时候，就是靠勇措找吃的，才活了下来。他说，小时候勇措带他去打猎。俩人趴在雪地里，一等就是一整天。当他冻得手脚发麻，勇措会敞开皮袄，帮他暖手暖脚，一旦可以生火，总是让他睡最温暖、最安全的位置。大雪封山，谁也出不去。人要和狼群夺食。如果守不住羊，又打不到猎，全家都得饿死。勇措总是对他说，家里有两个男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我要是不行了，你就要扛住！有时实在扛不住，他会问勇措，为什么不出去讨饭？之前，他家亲阿爸，会带他和两个妹妹，出山去讨饭。他家阿妈舍不得走，因为大女儿是瘸子，走不了山路，出去讨饭，受人嘲笑。勇措不讨饭。不但不讨饭，还骂他：怂包！我们就在山里，靠手吃饭！可山里实在太苦，尤其是冬天，他冻得手指都伸不直。烤火的时候，因为血化了，反而疼得哭起来。勇措就去挖草药，帮他擦冻伤。有一次，打狼的时候，他一个不小心，掉进了冰窟。勇措解开衣服，紧紧抱着他，拼命往山下跑。下着大雪，一路找不到干柴，把勇措急出了泪。跑到牛棚，才生起了火。我问甲巴，那时候你多大？他说，十来岁吧。大概有十年，勇措只有一个大老婆。等大儿子成家、二女儿、三女儿出嫁，他才又娶了大女儿。说是“娶了”，其实是“睡了”。睡在一起，为了生小孩。我问，那你家大姐，她愿意吗？甲巴想了想，说大概愿意的吧。你没问过她？嗯哪，甲巴说，我没问过。在我们这里，女人不生孩子，就没什么用！这话说的，我说，难道一个女人，只有生孩子才有用？哎，甲巴说，不是别人说她没用。是她自己，会觉得自己很没用。8天边残留着一抹紫霞。雾气从雪顶沉下来。云雾笼罩冰川，一闪闪蓝光，使整条峡谷犹如魔境。我问甲巴：这里是不是有一座冰山？他说有。我问，二十多年前，冰山上是不是有野人？他噗嗤一笑，说哪里是什么野人！人家是在修行。我问是不是一男一女。他不清楚，但他知道，有人在山洞里修行。他见过一位老喇嘛，光着身子，吃野菜、绿萝、红蘑菇为生。直到七十多岁，才转世而去。说着话，到了甲巴家。这里离勇措家，还有二三公里。一栋石头房子，卧在草原边的山坡上。闪着火的小窗户，像藏獒的眼睛。几年前，甲巴出去转山，带了个女人回来。勇措便把这栋房子，让给了甲巴。他自己带上老婆孩子，另建了一个木屋。我告别了甲巴，再次走进勇措家。勇措还没回来。大老婆在炒菜，小老婆在关牛羊，小孩子蹲在火边，眼巴巴望着锅里的野菜吞口水。这是秋天，还能勉强找到吃的。如果大雪封山，谁能养活这一家子人？等勇措回来，肩头扛着一麻袋灵芝。再过几天，他要用这些灵芝，去外面换米和面。吃完晚饭，我出门解手。云雾飘散之后，头顶灿烂星河。映在河面上、映在雪山上，波光粼粼的，全都碎了。碎得，碎得就像一场梦。这种景象，只有在雪山暗处待久了，才能看得见。在我提裤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笑，不由腿一软。不是怕，是惊讶。这个时候，这样的地方，除了我，还会有谁？我循了笑声望去，就见大蘑菇般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正对我点头。汉族的，他问，你要建木屋吗？9选址之后，每户出一个劳力，帮我建雪山木屋。我们整天混在一起，关系非常亲密。有一天晚上，终于铺好了地基。点起火、倒上酒，在雪山之巅，跳起舞来。勇措嘴角歪着一颗烟，抖一下肩，转一圈，拍一下手，再转一圈，既吊儿郎当又挥洒自如，笑看流云，纵横山野。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一句话：勇措这般的男子，总是有人爱！建完木屋，我就要走了。跳累了，我躺在火边，问勇措：大哥，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选择留下来？在我看来，他完全可以不决斗，偷偷溜走。明明知道，这女人拖家带口，干嘛要把自己缠住？兄弟，勇措拍拍我，语重心长地说：那时候的嘎，我和你嫂子，先打了一架！勇措原本是一个山间浪子，采药、打猎，穿山越岭。他有过很多女人，直到碰到嫂子。当时嫂子提出，要和他一起生活，并且不顾一切，把铺盖搬了过来。勇措一见到铺盖，便扔了出去。嫂子又去捡回来，如此反复几次。勇措当然知道，这意味着，嫂子的前夫一定会提出决斗——自己的女人，跟别人跑了，将永远抬不起头。他面临两个选择：溜走或决斗。勇措喝酒，嫂子也喝酒，他俩什么都说。他问嫂子，你的两个男人决斗，死了伤了，怎个办？嫂子说她只有一个男人，就是你这个怂包。他骂嫂子不要脸。怕什么，嫂子说，你是命我也是命。你伤了我养，你死我也死！两人吵着吵着，竟然打了一架。勇措说，打架不好的嘎！但不知道为啥，说干净了心里话，两人的关系，反而更加好了。酒醒之后，他想，人嘛，横竖是个死。为了这个女人死，也没什么不好。又想，这么多年混来混去的，也没个家。现在有家了，怕什么，夺回来！于是，他决定决斗。他们从族长手里，拿过来重量相同、刀口一样的砍刀。两人隔开二三十米，随着族长一声“开始”，迎面走了过去。也没有什么招式，上去就开始互砍。砍完一刀，便抱在一起，摇摇晃晃的，像是在摔跤。勇措笑着说，也没啥，最后嘎，拼的不是刀，就是在拼，要不要这个家！10勇措回顾往事的时候，村里人、包括甲巴也都在场。我感觉不到任何道德审判，他们对这个男人，反而有一种由衷的佩服。一想到嫂子曾想过要睡我，就感到很荣幸。我想，敢爱敢恨的她，睡过不少人，却只爱一个人。这么强悍的嫂子，还是扛不过病痛。她是想，自己走了，大女儿和勇措能继续活下去。勇措却舍不得她。每次我出去，他都会嘱咐我：帮嫂子带药。2015年，我再去秘境，看到嫂子已经瘫痪，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勇措更加艰难。一面采药，一面照顾老婆，把家里的皮子全卖了，还是救不了她的双腿。嫂子躺在床上叹气，晚上疼得直哼哼。她已经把我忘了，睁着空洞的眼睛，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想安慰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了一句，好好养病。当时我很伤感，觉得她肯定熬不过那个冬天。但是，再过一年，她竟然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去喂羊。又过一年，我再去，走到半路，碰到嫂子。她笑着拉住我的手，已经完全认识我了。现在，每年我都会去，在那里住个几天。清晨，森林上飘起白云，一群鸽子飞向雪山。影子排成行，依依在天上。夜晚，一抹清辉抹亮了额头，几尊巨神凝望着你。每次进山采药，勇措总是回头找我，怕我迷失在里面。走在光影之境，我紧跟着他，眼睛全溶在光里，就连一片树叶，都如蜻蜓的翅膀，在透明中颤抖。我暗自对自己说，怎么这么美？不知不觉，流下泪水。我问勇措，你打猎多少年了。他抬手在胸前，从小。勇措的大儿子，成绩特别好，是乡里第一名。他的小儿子，眼睛特别亮，经常哭啊哭啊，哭得断气，把自己哭晕在地。看看勇措，又看看他儿子，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打猎多年的他，依旧一贫如洗。我只希望，他是最后的猎人。采药打猎，这种原始的生活方式终究会消失，但我不会忘记，初次见面，勇措大哥递给我一碗酒；不会忘记，我们爬上悬崖，在雪山之巅行走；更不会忘记，他回过头来，手指木屋：兄弟，那是我家！···完···杰文于香格里拉百年老树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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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传奇（3）|勇措的爱情—为爱决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