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l 牛鬼蛇神考

牛鬼蛇神考文 l 宋石男“牛鬼蛇神”一词,一般认为首见于杜牧《李贺集序》:“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陇,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杜牧以天花乱坠之譬喻,揭发出李贺诗歌词诡调急、色浓藻密之特色,允为千古独步之妙论。而“牛鬼蛇神”之意象,实出李贺本人笔下。清人叶矫然《龙性堂诗话初集》云:“长吉好用牛、蛇字,如‘黄金络双牛’、‘牛头高一尺’……‘舞席泥金蛇’、‘蕃甲锁蛇鳞’……信樊川谓‘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叶氏仅拈出牛、蛇而不及鬼、神,若检覈长吉诗集,后二字也随处可拾。鬼字如“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神字如“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碧峰海面藏灵书,上帝拣作神仙居”……;写鬼若神,复写神若鬼,欲仙不得,欲死不能,正如钱锺书《谈艺录》所言:“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然则牛鬼蛇神之意象,或受佛教艺术影响深远。陈允吉指出,李贺、杜牧所处之中晚唐,正是佛教密宗盛行中国汉地的时代。密教是佛教与婆罗门教的混合物,特以怪力乱神炫耀于世,且奉行直观主义的施教,其祭祀道场必须设立曼荼罗画,造型全以奇猛怪险争胜,牛、蛇形象之鬼神屡见不鲜。盖因佛教发源地印度是世界上水牛族类的故乡,亦盛产各种蛇类。故而古印度先民崇拜牛、蛇,并多以鬼神为牛形、蛇形。印度此种上古崇拜影响到密宗图画,于唐代流播中土进而影响到李贺、杜牧,遂成“牛鬼蛇神”之绝唱与绝评。然则我辈熟稔“牛鬼蛇神”一词,多不因长吉,而因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该社论出自陈伯达之手,在晚年回忆录中,陈对此深有反思与悔过。但他没有讲出来的是,他之所以用“牛鬼蛇神”一词,很可能是因为上之所好。在唐代诗人中,毛独爱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1958年1月16日南宁会议讲话,他说:“光搞现实主义一面也不好,杜甫、白居易哭哭啼啼我不愿看,李白、李贺、李商隐,搞点幻想。”但三李之中,惟有李贺被他直接用过两次,“一唱雄鸡天下白”(原句为“雄鸡一声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与原句完全相同)。在一百多种特供他晚年阅读的大字本线装书中,唐诗专集很少,而《李贺诗集》即赫然在列。酷爱李贺诗歌的毛,当然读过杜牧《李贺集序》,于彷佛不经意间使用其中的词句,也是自然之事。毛首次使用“牛鬼蛇神“一词,乃是1957年3月《在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一用就用了五次:”最近一个时期,有一些牛鬼蛇神被搬上舞台了。有些同志看到这个情况,心里很着急。我说,有一点也可以,过几十年,现在舞台上这样的牛鬼蛇神都没有了,想看也看不成了。我们要提倡正确的东西,反对错误的东西,但是不要害怕人们接触错误的东西。单靠行政命令的办法,禁止人接触不正常的现象,禁止人接触丑恶的现象,禁止人接触错误思想,禁止人看牛鬼蛇神,这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当然我并不提倡发展牛鬼蛇神,我是说‘有一点也可以’。某些错误东西的存在是并不奇怪的,也是用不着害怕的,这可以使人们更好地学会同它作斗争。……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三个月后,中共中央发布《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反右运动正式开始。此后,不少高层领导人都在公开讲话中使用过“牛鬼蛇神”一词。但“牛鬼蛇神”究竟指什么?没有人也没有文件予以准确说明。1966年6月1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发表后,仅仅过了一个多月的7月8日,毛就在韶山滴水洞给江青写了一封著名的信,其中再次提到“牛鬼蛇神”:“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又来一次。牛鬼蛇神自己跳出来。他们为自己的阶级本性所决定,非跳出来不可。”恰如人民网一篇党史文章所言:“牛鬼蛇神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成为文革最流行的词语之一。其他如‘小牛鬼蛇神’、‘女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子女’,则是牛鬼蛇神一词具体而形象的延伸。”而人民网舆情频道另一篇访谈则透露:“著名外籍专家爱泼斯坦曾回忆说,文革期间中方对外报道使用了很多政治性语汇,比如‘牛鬼蛇神’,他不建议直译此词,并对其内容提出质疑,觉得‘牛鬼蛇神’反映了一种封建主义的思想,希望改进。”今年十一,我父亲给我讲了两个牛鬼蛇神的故事,都是真实的故事,有血有肉的人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什么历史的注脚,它们就是历史本身。伍德沃德于《英国简史》三版序言中说,历史学家在追述少数留芳百世的人物的同时,还应永远记住许多未曾留下踪迹的人。他们可能是千百年前的农夫或工匠,艰难困顿,随时可能屈从于入侵者的暴力;他们也可能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境遇的无名小卒,常处于被当时的政治所吞噬的危险之中。在我家乡五通桥牛华镇一所中学,文革伊始便停课革命,大字报铺天盖地贴满校园。有天,几个红卫兵在操场上布置批判女校长何龄玺的专栏,正要把“揭批牛鬼蛇神何0玺”的横标贴上去。何龄玺见了,轻声细语地说:“红卫兵小将,我是何龄玺,年龄的龄,不是0圈圈的0……”红卫兵勤务组的头头正好走过,一听此言,勃然大怒:“何龄玺,你还在放毒!马上开你的批斗会!”随即吹起口笛,一大群红卫兵蜂拥而至。又喊全校教师旁听。红卫兵头目揭批说,“何龄玺经常鼓吹封资修那套,什么温良恭俭让,什么站有站姿,坐有坐姿,什么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妄图把青少年引向歧途,不敢革命!”一个红卫兵站起来说,“何龄玺,你知不知道伟大领袖刚给一个女红卫兵宋彬彬改名宋要武,你鼓吹文质彬彬,是何居心!”红卫兵头目说,“快戳穿何龄玺的伪装,还她牛鬼蛇神的本来面目!”两个女红卫兵跑过去,拔掉何龄玺的发夹,将她的头发揉乱,立刻成了披头散发的鬼模鬼样。后面一个男红卫兵顺手提起浆糊桶,劈头盖脑从顶上浇下去。何龄玺不禁大放悲声。红卫兵则齐声大呼:“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口号声中,何龄玺的哭声消逝。老师们看得心惊肉跳,悲从中来。后来,红卫兵以“戳穿何0玺的假人面,还原她的真鬼样”为题,出了一期批斗牛鬼蛇神何0玺的专栏。老师们私下说,“批斗会活生生把一个真人,批斗成一个假鬼”。自此以后,人们看到的何龄玺,永远是埋头弯腰,低眉顺眼,蓬头垢面,衣裳不整,皱巴巴、脏兮兮的鬼样子。1968年深秋,该校全体师生到农校大战“三秋”。学校的二号走资派,原教导主任卢俊如也被押去劳动改造。这天中午,劳动归来的师生们照例站领袖像前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轮到卢俊如,她走过去,先自报“死不悔改的走资派,三反分子,国民党残渣余孽,小爬虫,变色龙……”工宣队队长听得不耐烦,说,你报那么多头衔干什么,繁琐哲学,就四个字“牛鬼蛇神”行了。下午,在公社晒谷场开批斗卢俊如的大会。工宣队长是中央厂矿的工程师,口才好,理论高。他先叫人把卢俊如押上来,两个身强力壮的红卫兵反扭卢的双手,成喷气式接受批斗。工宣队长先作纲领性发言,“牛,脾气犟,死不悔改,不低头,不认罪,带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鬼,鬼鬼祟祟,鬼蜮伎俩,一肚子坏水,总想复辟,让人民吃二遍苦,受二道罪;蛇,大家知道农夫和蛇的故事,蛇蝎心肠,最狠最毒,又擅长伪装,卢俊如就是美女蛇,好多人都被她迷惑欺骗了;神,装神弄鬼,装神,就打着红旗,弄鬼,就反红旗。大家看,卢俊如的反动言行,是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牛鬼蛇神?”此时卢俊如也许是被抓头发扭手臂太久,也许是心中不服,轻轻动了两下。工宣队长一见,大怒,说:“你是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来,把那边的石磨搬过来,给她加些压力!”说时迟,那时快,两个男红卫兵飞奔过去,吃力地抬过石磨,一下子放压在卢俊如背上,只听咔嚓一声,伴着惨嚎,卢俊如仆倒在地,昏死过去。台上愕然,台下愤然,批斗会戛然而止。那个工宣队长,因为对牛鬼蛇神的“精彩”阐释,声名远扬,去县市各地传经送宝,当上活学活用思想标兵,还被原单位破格提拔为副总工程师。文革结束,不知所终。卢俊如受此打击,脊椎断裂,卧床数年,下地后无法直立,落了终身残疾。文革结束,多方求医无果,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去世,死前仍是个驼背。1976年10月6日,“四人帮”被捕,文革结束。今天正好是10月6日,特写此小文,——“献给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到一切,没有猜到一切。”独立之思想,严选之好物读美文,饮好酒宋石男、谭伯牛、十年砍柴、贾葭四位方家联袂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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