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阿呷 l 今天的云真好看啊,乌达

四一按:彝族人的离合悲欢,需要阿西阿呷的笔来叙述,她拥有一种罕见的天赋,她能进入他人的心灵与命运,然后将之纤毫毕露地表现出来。
今天的云真好看啊,乌达
文/阿西阿呷
十六岁的乌达是我父亲的病友。去年八月,我父亲进重症观察室的时候,乌达已经在里面躺了三十多天。他光着头,紧闭双眼,靠着胃管进食,喉间有一处凹进去的地方,那是术后因重度肺炎无法咳痰而切开气管后愈合的痕迹。陪护乌达的是他父亲,四十多岁,一头较长的鬈发,小小的眼睛,医生叫他时,他总从过道的拐弯处跑出来答应“诶,好嘞好嘞,我马上去买”,汉语说得非常溜,说完便灭掉手中的烟,杀着拖鞋就要冲下9楼。他是急性子,总说电梯太慢,“跑一下锻炼身体嘛”,说完哈哈哈地仰头笑起来,好像一切困难都不是事儿。十月,西昌总是下雨,伴随着阴冷的风。一向畏寒的我将一切能穿的都裹在身上,即使如此有时也还会觉得冷。而乌达父亲不论什么时候都只穿一件碎花汗衫,似乎刀枪不入,走起路来后背部分被风吹得鼓起,前面部分又贴紧了肚子,他太瘦,实在撑不起那样宽松的衣服。我总对他说:“叔叔,加点衣服,别感冒了!”他总摆摆手:“不冷不冷,锻炼身体嘛!”说完又是哈哈哈……我父亲日渐好起来,身上的胃管、氧气管被一一取下,开始能自己进食。乌达父亲见了,露出复杂的表情,他真心地为我们感到开心:“真好,能自己吃饭了!你们三个真是我见过最好的孩子,你们的爸爸也很了不起!”说完看看自己的孩子,故作轻松道:“我儿子怕是醒不来咯”。“不会的叔叔,您不在的时候,我都听到过乌达发出声音,手指也动过,他一定会醒来的,您不要放弃啊!”,我说。弟弟也在一旁作证我说的是真话,一起安慰这位父亲。他继续和着碗里的荞面,嘟囔着:“不知道啊”,但表情显然振作了一些,方才略显沉重的脸又有了些笑意。我和弟弟说的并不是假话,乌达的喉咙里时不时地发出吼声,像是被卡住了东西,但更像是呼救,他的身体也会在吼的时候无意识地顶起来,他的手甚至能够从腰边移动到胸前。弟弟说,他有种直觉,乌达一定能醒来。我也这么说,并且坚信这只是一个需要时间的事实。乌达是在火把节摔伤的,被发现时已经过了一夜,送到医院后就立即做了开颅手术。十四天里,乌达父亲一个人守在重症监护室外,只要有医生出来就赶紧凑上去问:“我儿子怎么样了,有没有睁眼”?答案当然是没有。重症监护室每天有半小时的探视时间,为避免感染,探视人需要“全副武装”地进去。进去后,他总是轻轻拍打儿子的脸,小声在他耳边呼唤,“诶,乌达,怎么了嘛你”“我是爸爸,快点看看我”,儿子没反应,他就巴着床杆看着,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终于,十四天后,医生通知他孩子可以转到楼下的重症观察室了,尽管医生再三强调病人没有完全脱离生命危险,但乌达父亲认为这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至少儿子离开了那个经常死人的地方,至少下一个死的不会是他儿子。转到观察室后,乌达父亲能经常见到儿子,为他擦洗,跟他讲话。因为儿子无法自己进食,只能通过胃管吸收点流食,乌达父亲就托亲戚从家里带来了一大包荞面,每天和好了请医生注入胃管。和面的时候,他总将手机放在儿子耳边,放一些他喜欢的歌,“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飞驰的骏马像疾风一样……”自己也跟着哼。他对我说:“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不认识字啊我们这些人,不过工地上的汉人都喜欢听这个”。在观察室呆的时间长了,乌达父亲跟值班的护士们也都熟络起来,他总是在其他病人家属不在,护士又没法独自翻身的时候前来帮忙,护士们也都祈盼乌达早日醒来:“他太辛苦了,听说老婆也是重病才不能来医院,亲戚又少,你看,就他一个人嘛”。一天下午,我在病房里照顾父亲,乌达父亲也来了,手里和着一碗荞面:“开饭咯,小乌达,起来吃饭咯。”他有些兴奋,身体摇摆,脸色微红。晚上,我和自家叔叔聊天,他最近来医院照顾父亲,没事的时候就和乌达父亲在过道抽烟,两人聊得十分投机,又都爱酒,于是在小卖部买了几块钱的白干,一解这些日子的愁绪与辛苦。那天我才知道,乌达父亲其实每天下午都会喝点酒,只是看不出,闻不到,今天例外,他喝得脸红,喝得左右摇晃。叔叔告诉我,乌达父亲二十岁在广东打工时,被同村发小诱惑吸毒,几个月后感到害怕回了家,呆了两三年,戒掉了毒瘾。二十四岁时父母请媒人说亲,给他找了媳妇,也就是乌达的母亲,他们只见了一面,便定了亲。“人生呢就好像是这样过的对吧,出生,长大,结婚,生子,然后成为阿普阿玛(爷爷奶奶),对吧?”乌达父亲的杯子停在半空,和叔叔细数自己的往事,说完缓缓仰头一口,辣到嘴边,发出“啧”的一声,好像人生就是从这一声“啧”才刚刚开始。乌达的父亲和母亲在结婚后不久就一起外出打工,跟着村里年轻人组的队去了山东,那时大家还都在往广东去,“领头的”告诉他山东活路多,去的人少,在那里挣钱比广东容易。在各村领头的组织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山东,同去的差不多一百人左右,夫妻不多,他们就是其中一对。到了山东,男人们去工地抬钢筋,扛水泥,女人们去工厂,做食品的加工包装。“那时候我就会开塔吊嘞,塔吊少得很哦那时候,不过我也只是没人的时候让师傅教我玩玩,要有人就不敢弄,怕砸到人”。乌达父亲一脸得意,仿佛回到当年。乌达母亲力气大,为了多赚些钱,也为了方便照应 ,跟着留在了工地,在当年,大多数彝族女性都是待在家里带孩子,种地,侍奉双亲,等着男人赚钱回家。乌达的母亲不想这样,她认为自己一身力气,也能赚钱,于是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女人约着出来,并且选择留在工地,和男人做一样的活。工地上女工太少,做完活只能去和工厂的姐妹们一起睡,早上又从那里出发去工地。“那时干劲大啊,又年轻,只要肯卖力气,真是可以赚很多钱的。我们都不怕苦,做什么不苦呢,在外面见到多少人家没见过的,是吧?”“是啊,人活在世上,做什么不苦呢,”叔叔答道。他也是二十多年前就开始携家带口打工,听着乌达父亲这番话,深有体会。叔叔在工地上从意气风发干到了两鬓斑白,这次回来照顾父亲,是我第一次和他呆这么久,往年只在彝族年能见到他。前年彝族年父亲还没病的时候,和叔叔喝了些酒,父亲托着叔叔的手微醺着说:“你看你的指甲,又长又脏,都不剪一下”。父亲让我拿来指甲刀,将叔叔带泥的指甲剪干净。他对我说:“看你叔叔,不知道一天在外面做什么活路,手掌都裂开了。”那时打工不像今天,三五成群地就可以找到活路。语言不通曾是彝族打工者最大的障碍,因此庞大的队伍需要大大小小的领队、工头,以及负责对外“交涉”的总负责人,即这个打工队的“领袖”。这一套有组织的体系既意味着秩序保障,又意味着打工人的工资会被层层克扣,实际到手的工资可能只是原工资的一大半。“但是,没有办法啊,谁叫我们不会说汉话,不识字呢,是吧?”他们反抗过,但又一次次被说服,因为没有领队,没有工头,自己一个人的确难以找到活路,出事了也没法“交涉”。“死在外面了谁知道,谁通知家里呢?”打工时间久了,汉语也学会了,彝族人的打工队伍由浩浩荡荡,变成了三三两两,仿佛走到哪里都能找到活,一个人认识老板,再叫上几个,这一年就有了奔头。也再不用受领头盘剥,自己可以和老板直接“交涉”。但彝族人无论走到哪里总需要伙伴,这些伙伴是亲人,是家支家门,是曾经一起呆过的工友,但实际上只要是彝族人,就是伙伴。有了伙伴,工地生活就不再孤寂枯燥,漂泊感会在下班后的一瓶啤酒,一副扑克里得到缓解,而一次工地上的祭祀,就能帮他们找到回家的路。一起打工后的第二个彝族年,乌达的父亲母亲就回了家,一呆就是两个月。乌达父亲在春节前一个月启程返工,因为春节打工的工资会翻倍,但乌达的母亲留在了家里,她怀孕了。临盆前,乌达父亲赶了回来,见证了自己第一个孩子的诞生,也就是“乌达”。两年后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诞生了,小家逐渐丰盈起来。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夫妻俩一天天老去,从青年到了中年。乌达父亲40岁时,妻子打电话让他回家,说小儿子全身淤青,不知道怎么了。他赶紧收拾,坐了几夜火车赶回去,到医院时被告知孩子得了急性白血病已经不行了,他和妻子把小儿子带回了家,让他在家里度过了最后的几天。小儿子离世后,乌达父亲开始喜欢上喝酒,喝酒上脸的他总是出没于村里的小卖部,在门口和人摆谈,好像丧子之痛已成过往云烟,“人嘛,就要往前看噻,”面对众人的安慰,他笑着说。小儿子离世一年多后,妻子也病了,脑梗塞让她右边的身体一度无法动弹,几个月后才逐渐恢复知觉。乌达父亲从此戒了酒,全心照顾妻子,直到她能下地自理才又出去打工。他不是一个擅长表达爱的人,看我与父亲之间亲密无间,嘻嘻哈哈,他笑眯了眼地说:“生女儿真是好啊。”我告诉他父亲在重症监护室时,也从没睁开过眼,但我们总是大声地呼唤他,拍打他,后来父亲就真的睁开了眼。他似乎没听进去,表情随意,好像听天由命了一样。然而,当我打饭回来推开病房门时,他正在笨拙地,几个几个字地大声呼唤:“起来,乌达诶”、“起来,爸爸在这儿。”我突然进门,他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小秘密被发现了似的,但他没有停止,只是放小了声音,继续拍打着儿子。过了一会儿,他开了微信视频,视频那边是乌达的母亲,他指着手机大声地叫道:“乌达,你妈妈来了,快点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在这儿,快看看啊。”乌达母亲也在视频里不停地说:“小乌达,你不爱妈妈了吗,怎么不看妈妈呢”,边说边哭。乌达父亲没忍住,挤了挤眼睛走了出去。“有时候想想,人生,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吗?只有我这么倒霉吗?”他举着杯问,红了眼眶。叔叔不知道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太风凉,因为他也觉得,怎么会有人这么倒霉呢?叔叔沉默了一会儿,想说话又哽住,最后巴着乌达父亲的肩膀,低着头小声说了句:“沙库,沙库(命运)。”说完,又是一杯。乌达住了四十多天后的一天,主治医师将乌达父亲叫了出去。回来时,他小眼睛里难以察觉的泪光还是被我发现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医生怎么说,他抿紧了嘴苦笑道:“医生说待在这里可能也没什么用了,每天也会花很多钱,说不定带回家还好一些”,接着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我还想再呆个十天八天,再看看”。我皱紧了眉头,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说些可能在他听来无力的安慰,但内心深处还是坚信乌达这孩子是能醒来的,只是需要时间。一天下午,乌达的病房里多了几张陌生面孔,后来一问,是水滴筹的工作人员来拍照证明。他们会时不时地来病房里询问是否需要帮忙筹款,前两天来到我们病房,乌达父亲听说后立马连说:“需要需要”,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十多天,乌达还是没有醒来。主治医生又将乌达父亲叫了出去,这一次回来时,他不再隐忍,他用手抹着脸,捂着嘴,流着泪。病房里没一个人说话,似乎发出一丁点动静都是残忍的。一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护士走过来,拍了拍他,语气低沉地说:“先别哭了,来,我教你回去怎么弄。”第二天,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乌达父亲。打饭回来的我正撞见他们要出院,这一次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两个亲戚一个收拾东西,一个将乌达抱起,都不说话,而他蹲在地上,双手握拳在膝盖上抵着头,发出啜泣的声音。叔叔准备将他扶起,他突然抬头,泪流满面,嚎啕大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崩溃,那样的直接,让我想起他往日笑声,那些笑声在这些哭声里变得那么疼。叔叔还是上前扶起了他,半拥着他只长长地叹了一声:“兄弟。”我和弟弟还有几位护士跟着出了病房门,看他们进了电梯,电梯门即将关上的时候,乌达父亲几乎跪了下来,瘫在那里,像一具正在化掉的泥像,用咆哮的哭声作最后的挣扎,电梯门合上就像一道判决,他拒绝接受,但还是要被强制执行。儿子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他的心已凉。我再也没见过乌达父亲,他成为了很多人的心结,护士们也在他走后讨论过,不知道乌达怎么样了,决定打个电话问问。我们没有等到护士们的回音就转院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和弟弟在病房里聊天,提起这事,刚从外面回来的叔叔插了进来,说在上个医院附近遇到了乌达父亲,“他去医院开死亡证明”。奇迹没有降临,乌达在回家十天后就离世了。那天下午,叔叔请他喝了一顿酒,他又一次喝得脸红,喝得左右摇晃,他问叔叔:“我年轻时吸毒,犯过这个错,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惩罚我呢?”那天云很好,叔叔说乌达父亲喝得有点醉,竟对着远处的晚霞举杯:“今天的云真好看啊”。
佳作回顾:阿呷,火车来了,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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