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走在宝庆路,准备坐轨交回浦东。忽然看到一辆公交车驶过,不禁想,如果这辆车去浦东多好,我便不用选择地铁。
地面交通工具的车窗,就像水族馆的玻璃缸。珊瑚与礁石一样的建筑与街道间,红男绿女的鱼儿穿梭游过。
多么短暂但有意思的旅途。十八年前,我刚到上海求学时,常常成为那个将鼻子贴在玻璃缸上的人。
我记得常选择的公交车是个双层巴士,叫910,东北片高校的朋友应该不会陌生。还有55路、139路。139路到虹口公园,再往前一点,有条路叫“甜爱路”。我喜欢这个路名,好像一种饱含着正能量而喊出来的口号,有股无论怎样的生活艰辛下、老子就是要卖萌的理直气壮。后来,我毕业了,几年都去不了那边一趟。翻翻新闻,看到原本只有梧桐的甜爱路,竖起了“爱的邮筒”、路边的墙上挂起各种各样的爱情名言。
在墙上挂名人名言,只会教人想起中学生的教学楼吧。
有些气氛,适合留在你我心里,而不是刷到墙上。
在我到上海读大学的第三年,因为去天平路学琴,我又成了926路的常客,也成了淮海路的常客。作为一个非老上海,我确实不清楚淮海路到底哪一段原本叫霞飞路(或是整一段都是?)。但其实,我4岁的时候,就知道淮海路了。那一年,舅舅说服了我父母,带我来上海的外祖家玩。现在想来,我舅舅当时大概是体内洪荒之力爆发了,身为一个没有带娃经验的楞头青、竟敢主动请缨拖着一个幼儿旅行。
很快,他就得了教训,我不停地哭闹、要回家找妈妈。然后不知他怎么想的,竟然带我去咖啡馆,点了一杯咖啡来哄我。
我因为好奇而不再哭泣,并且认为,虽然舅舅不是妈妈,但至少不会害我。于是我兴高采烈地喝了一口……在吐出来的同时,我记住了什么叫咖啡,也记住了咖啡馆所在的淮海路。
我21岁、坐在926路上经过淮海路时,与4岁时的自己重逢。
许多城市都有一些古老的路,比如我故乡杭州,有一条很美的北山路,以及曾在林语堂《京华烟云》里出现过的南山路。在苏州,在南京,我也曾恍惚以为某条路是北山路或南山路。唯独在上海,我从来没有找到过故乡的影子。
怎么可能找得到呢?为什么要找得到呢?她是上海。完全不一样的画风,但令我别生欢喜的画风。当来到一个新的城市,求学、工作、安家,不妨先忘掉自己的故乡。或者说,既然换了环境,心上何必罩着安土重迁的网?
故乡与异乡,也不过是一种概念。在生命长河里,我们每一段的人生,都是由不一样的细节组成,它们之间并非水火不容。那些路,那些人,那些语言,那些风景,填满了我们的生命。
这种填满,本身是中性的,它变得甜爱霞飞,还是苦恨泥泞,全在于你。
我在杭州19年,在上海19年。我已分不清故乡与异乡。
当我陆陆续续又认识了一些路,比如绍兴路、陕西南路、北京东路时,我的手里已经有了相机。我不再说话,我的镜头成了我的舌头。
朋友扔给我一个美能达旁轴,随便玩玩。我当时啥都不懂,一上来装的就是正片,拍了几张陕西南路后,去冲印。冲印店原来比我还不懂,搞了一次反转负冲,不住道歉,赔了我胶卷的钱。如果店主知道后来众多美图软件都专门有个特效叫“反转负冲”时,那个心理阴影面积估计……
这就是那2张负冲的正片,冬日午后的陕西南路:
曾经塞满抽屉的胶片都没了,扫描成数字版的存货也多以黑白胶片照为主,因为TRI-X胶片是我自己冲的,敝帚自珍。比如这张,北京东路的五金店仪表,很喜欢这张的宽容度:
天潼路的邮政大楼,听我爷爷说,解放战争时,这栋楼外发生过血战。
黄陂南路的上海美术馆:
苏州河边的“碎 尸”:
不记得哪条路上的小贩:
曾经与同好一起扫街,我们自诩是“众神在人间的影子”:
用旁轴真不是出于装,而是由于旁轴很小,扫街时没有什么侵略性。但后来,我发现,其实如果镜头后面那个头坦然一些、真诚一些,机器大小不是障碍。
有一次在绍兴路,我拿的是全幅数字机,码子着实不小。我和这位老奶奶说:“小狗真可爱,我能拍一张吗?”
她说,拍呀,拍呀。然后她得意地笑了,小狗好像也在笑:
然后我钻进了旁边一条记不得名字的弄堂,人们用不标准但很善意的普通话说:“外地游客吧?拍吧。”又问:“个机器老价钿噢?”
乘凉的爷叔摇着扇子恢复了上海方言:“今朝夜里厢喫毛豆子小黄恩(鱼)。”
我觉得我口水都留下来了,炎热的天气里,万众疰夏,毛豆蒸小黄鱼,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食欲。
如果上海有灵魂,弄堂风情应该是其中很重的一部分吧?
弄堂里,是一定要有人的,还要有竹椅、花盆、痰盂、自行车和老式路灯。与这些并不矛盾的是,地方再小,仍可以精致舒适,螺丝壳里做道场,比如这样:
而在莫干山路的“艺术街”,这样的也叫弄堂,却只是徒有光影、没有故事了:
搬到浦东后,我没有拍过马路,但也并不是没有东西拍。至少在我眼里,世纪公园是个不错的都市公园,春夏秋冬,植物在各守其规地生长。如果面对世相还会感慨,那么面对植物时,人又简单了,简单到容易睡着:
再拍些什么呢?大概就是滨江、高楼和夕阳:
甚至这渣画质的手机照:
无意去区分高下,浦西与浦东,各有风景。况且我有自知之明,不过短短十八年,不过一些怡情随手的记录,不论是相机还是手机,哪里真能道尽这城市沧海中的半分魅力?
前两天看到朋友父母的照片,一如上面贴的那张陕西南路携手老夫妻的影像。生活没有什么固定程序,成功与否、节奏快慢,甘苦自知。但那戴着帽子在阳光下走的背影,让我觉得高兴。
在上海的很多马路上,你都能看到这样的背影。把自己收拾得又体面又舒服,紫陌红尘走一遭,没有起点,亦无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