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知是哪边的信号不好,邓怀玖听不清楚她在哪里,只听见对方说是他的中学同学。邓怀玖问你是谁,她说她叫某某某,但他没听清,她又在电话说了一些其他话,邓怀玖还是没听清,他便报给她自己办公室的座机号码。一会儿,电话响了,他这回知道对方是谁了,她说来北京出差。老邓在电话里依稀听出她以前的声音,很好听,跟30年前没有太多改变。
30年前中学时代的那点往事,于是历历浮现于邓怀玖的眼前。
刚一见到她,邓怀玖就产生了青春的冲动。这是他的第一次钟情。他只觉得她非常可爱,短短的头发,圆圆的脸庞,白白的皮肤,还有她跟别人说话时那银铃似的声音。邓怀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心里会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但邓怀玖是农村孩子,胆小,内向,自卑,面对这个城里的女孩,他除了心里暗暗地喜欢她之外,不敢有任何言语和行动的表示。
上了中学,男女同学分桌而坐,据说是学校为防止发生早恋。但由于教室小,班级大,班上四个组无法分出三个走道而各自独立,所以中间两个组只能并在一起,这样,这两个组靠里坐的两排同学之间,虽然不是事实上的同桌,但紧挨在一起,其实就相当于同桌。
邓怀玖当年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与她并排而坐的。她就坐在自己的身边,听得见她轻轻的呼气吸气的声音,邓怀玖心里怦怦直跳,为了这个,他有时候听课分神,看着老师嘴里在动,却不知道老师说了什么。邓怀玖从来不敢正视她,只能用眼睛的余光,偷瞧她那可爱的面容和专心的样子。他特别想跟她说几句话,心里都想好了说什么,但关键时候总是缺少勇气。
在高中整整两年时间里,他与她从来没有说过话,但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很难离开她了。邓怀玖知道,这是自己平生的第一次动情。他有些高兴,又有些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
学校为了保护学生的视力,班上四个小组每星期调换一次座位,这就意味着,邓怀玖每个月能有一周可以跟她并排坐在一起。于是这每月的一周便成了邓怀玖最幸福的时光。在这一周时间里,他心情很好,学习有劲儿,举手发言才思敏捷。当他面对全班和老师滔滔发言的时候,他自豪极了,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开屏的公孔雀,他的话完全是说给她听的。邓怀玖发言的时候,用眼睛的余光瞥见她扭头注视自己的眼神。他忽然觉得她可能有点欣赏自己。
对邓怀玖来说,每个月另外的三周简直是度日如年,只因为他跟她分开了,不能坐一起。她好像没有觉得什么,但是他的心里非常难过,不为别的,就因为不能坐一起。他天天盼望两个组调到一起的日子的到来。这样的等待既快速而又漫长。
就在这样的盼望中,高中生活结束了。邓怀玖始终没有勇气跟她说上一句话。
高中毕业后,邓怀玖考上东北一所名牌大学,她则留在南方的家乡读师范学校。两人之间从此杳无音讯,但邓怀玖对自己的第一次单相思刻骨铭心,他觉得这是可以用一生去珍藏的财富,纯粹而又纯洁,世界上没有比它更美好的东西。
今天是两人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一别就是30年,对一些人来说,30年很快,对另一些人来说,30年过得很慢。而对邓怀玖来说,30过得不快也不慢,因为他觉得生活没有什么盼头,不好也不坏。
邓怀玖把约会定在动力区一个名叫西湖七月半的酒吧里。这样的地方本属年轻人的天下,但邓怀玖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地方与她会面。也许他觉得自己的心还没有完全老去,或者,他隐秘地觉得这样的地方便于怀旧。
“你好,王小红!”他首先发出了问候。
“你好,邓怀玖!”她接着做出了回应。
“一眨眼30年过去了,你看,我现在都变成一个老太婆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一看见她,邓怀玖确实感到有些失望,她除脸型和声音跟当年有点像外,其他方面基本没有了年轻时候的样子,她胖了,老了,牙齿黑了,头发白了,他握她的手,他感到对方的干枯和粗涩。他的心忽然觉得有些沉重,但他还是说:
“你看,我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我眼睛老花又近视,牙齿也不行了,腿脚也不灵了!”
“昨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一定不记得我了吧,否则你怎么那么客气呢?”她说。
“我怎么能不记得你呢?30年前,读高二的时候,我跟你坐在同一排……”邓怀玖说。
“你跟我坐同一排?你的记性真好,我怎么不记得了呢?”她惊讶地问。
听了这话,邓怀玖忽然有些悲伤,他的相思留在心里,她却毫无记忆。
“你还记得吗?那时班上分成四个组,每个星期换一次座位,所以每个月你我可以有一周的时间靠一起并排而坐……”邓怀玖说。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当时你学习成绩很好,就是不爱跟人说话,班上女同学都觉得你太严肃,是个书呆子,都害怕跟你接触……”
“你能喝一点酒吗?”邓怀玖不知道怎么回应她说的这番话,便及时转移了话题。他觉得让自己逃进酒里面也许可以放松一些。
“行啊!平时我是滴酒不沾,但今天见到老同学,说什么我也得喝一点啦。”她说。
邓怀玖向服务生要来一瓶红酒。在酒吧闪烁的彩灯照耀下,两个杯子里的红酒泛着深红色的光。
于是说到班上戴军帽的黄伟华,爱跳马的王义福,不称职的班主任谈仲秋,冬天里手上爱生冻疮的陈云海,还有爱打架的蒋端午……在不断的叙旧中,一瓶红酒很快喝完。两人脸上出现了微微的潮红。于是又要来一瓶红酒。
“30年啦!老啦,眼看着就要走要人生的尽头。你说,一生中究竟什么样的事情最值得一个人记住?”邓怀玖泛着酒意,满怀老气横秋的语调。
“一生中值得记住的太多!父母去世,金榜提名,洞房花烛,儿女出生,升官发财……”她问答说。
“我觉得,你说的这些都不值得我去记住。在我心里,只有一件事让我记取一生。”邓怀玖说。
“是什么事呢?竟然能够让你这样念念不忘?想必一定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她问道。
“不瞒你说,这一件事,就是我在中学时的第一次爱的冲动。”邓怀玖借着酒兴说。
“一个人一生的第一次单相思自然是无法忘记的。但是老邓,我很想知道的是,你暗恋的对象究竟是谁呢?”
“都一大把年纪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第一个单相思的对象,就是……你。”他借着酒的掩护,勇敢地道出深藏心中的秘密。虽然他知道这句话现在不应说。
“啊?你……你……这……不会是开玩笑吧?”她大吃一惊。
“我不骗你的,这是真的。”邓怀玖于是把当年的单相思对她和盘托出。当他倾吐那些旧事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地端起酒杯,他以酒当做外衣来遮掩自己的窘迫,否则,他会觉得自己的灵魂正赤身裸体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我当时只觉得你学习的挺优秀的,班上女同学都觉得你这个人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哪里会想到你能看上我这样的人呢?”她说完,也端起半杯红酒一饮而尽。在幽暗的酒吧灯光和红酒的作用下,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看起来比刚进门的时候似乎年轻了好几岁。
“唉,其实啊,人生的道路是非常偶然的,有时候可能由于脑海中的一闪念就决定了自己走到哪里。我当年没有那种表白的勇气,该表达的时候没有表达,现在不该说的时候却说了,遗憾啊!”邓怀玖说。
“人生哪能没有遗憾呢?”她有些无话找话。
子夜时分到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感到了倦意,邓怀玖便结了账,两人动身走出了酒吧。
邓怀玖打车把她送回了宾馆。告别的时候,她说:
“谢谢你,邓怀玖!咱们有机会下次再见吧!”
邓怀玖回应说:“不用谢,见到你很高兴,再见!”
当邓怀玖一个人坐在出租车里继续往家驶去的时候,他突然后悔今晚不该与她见面,即便见面也不该吐露已珍藏了半辈子的秘密。他觉得,这世间有很多事情只能属于过去,既然过去了就不该总是怀旧,而另有一些东西根本就不该说出来,哪怕是在离开人世的时候也不要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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